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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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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怪事!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甚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 原来曹頫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养成人,能够替他的手,承袭织造,才算对得起故去的伯父与堂兄;现存的伯母与寡嫂。所以从曹雪芹刚刚扶床学步时,便板起脸处处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见过“四叔”的笑脸。久而久之,连得曹頫自己都养成了习惯,譬如跟清客谈笑正欢时,只要一见这个侄儿,笑容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加以这两年只听见曹雪芹如何淘气;曹太夫人如何护短,自更无好脸色给侄儿看;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见“四叔”了。 “照这么说,大人或许还会为了孩子呕气?” “怎么不呕?”秋月对曹太夫人,真是赤胆忠心,唯独这件事上头,为“四老爷”不平,所以不觉其言之激切,“呕的气大了!要不然,四老爷怎么赌气不管了呢?” 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为孩子呕气的事,是常有的。说过就算了,”她问:“莫非还真的呕气?” “由孩子想到别处,事情就麻烦了。”秋月摇摇头,不愿多说:“总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拨出来的!” “挑拨甚么?” 话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见人家已不愿深谈,却还追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阴私似地;会遭人轻视。 秋月有些为难。不答似乎失礼,照实而答却又像自扬家丑;而且说了真相,责任也很重,万一传到震二奶奶的耳朵里,会生是非。 见她踌躇的神气,四姨娘更觉不安,“我不该问这话!”她说:“反正你总不是挑拨是非的人。” 这句话很投机,秋月觉得跟她谈谈亦不妨;这样转着念头,平时一向为曹頫不平的那股气,不免涌了上来,越发要一吐为快。 “大户人家,那家都有只为讨好,能抹着良心说话的小人!”她说:“四老爷是过分了一点,心是好的;倒有人说,四老爷忘恩负义,欺侮孤儿寡妇,所以眼里容不下这个侄儿!四姨娘你听听,说这种没天理的话!” “吁!”四姨娘长长地透了口气:“这么挑拨,心可是太毒了一点儿。” “四姨娘,”秋月赶紧又叮嘱:“这话你可放在心里。” “当然!我知道轻重。”四姨娘又叹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脚步杂沓;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别慌里慌张地、慢慢儿说,别吓着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吴嬷嬷;听到最后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吴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而来。其中一个是她屋子里的锦葵。 “甚么事?”她问。 “老太太不行了!”锦葵答说:“老爷交代,请四姨娘陪着姑太太去看看。” 听得这一声,四姨娘转身就走;门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么?”她问:“是不是该送终了?” “是的。”四姨娘说:“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地,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煤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头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黯。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毫无影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嬷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太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他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力办事。” 钱仲璇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璇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 刘师爷名叫刘伯炎,专管内账房;听得老太太故世,知道这场白事,花费甚大,一个人披衣起床,正对着灯在发楞,想不出那里可以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见钱仲璇推门而入,心知是来商量筹款,不由得便叹了一口气。 “你老别叹气!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钱仲璇说:“请吧,上头在等。” “怎么?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怎么不找?”钱仲璇学着李煦的口气说:“‘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哼!”刘伯炎冷笑:“该花的,只怕也未见得花得起!” “刘师爷,”钱仲璇正色说道:“我劝你老,犯不着说这话!” 刘伯炎比较算是有良心的;听得他这话,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辩一辩时,钱仲璇满脸诡秘地走了近来,便先闭口,听他说些甚么? “刘师爷,人不为己,男盗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风色;从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说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还怕有大祸;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爷还都不上十岁,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刘伯炎一惊,“怎么会有大祸?”他问:“会有甚么大祸?” “你老倒想想看,”钱仲璇将声音压得更低:“出那么一件丑事,把个九十三岁的老娘,活活气死。皇上饶得了他吗?” “皇上不见得会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不会有人写折子密奏吗?” “啊!”刘伯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麻烦可大了!” “是啊!”钱仲璇紧接着他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师爷,你犯不着垫在里头,应该自己留个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劝也没用;说不得只好先顾自己,是最聪明的。” “等我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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