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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倒是少年老成。”何老爹停了一下说,“刘四妈与我说过,道是秦小哥至今中馈犹虚?”

  这话传到屏风后面,顿时有人屏声息气——自然是美娘;早由王九妈与丫鬟陪伴,坐等了好些时候了。

  “是的。”美娘听得秦朱重回答。

  “想你秦小哥既是孤身,油行的买卖又颇发达;内里须有人相助,何以到现在不寻一房妻房?”

  “寻是也在寻;只是缘分未到。”

  “想来是眼界太高之故。”何老爹说,“若以秦小官的人品,那里会寻不着妻房?”

  这话在秦朱重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无可奈何,只好向刘四妈使个眼色;是请她来挡一挡的意思。

  “何老爹,”刘四妈便即接口,“这秦小官是忠厚老实人,眼界虽不高,却也不低;兼且照顾生意,没工夫去寻,以致耽误至今。”

  “原来是这等!”何老爹问:“秦小哥,你心目中的好妻房,应该是何等样人,倒与我说一说!”

  秦朱重少不得又要用眼色向刘四妈求援;刘四妈却向东面歪一歪嘴。秦朱重恍然会意,是照他孙女儿的品貌作答;也就是照刘四妈告诉他的话来说。

  于是他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娶德,相貌只要齐整便可;要紧的是贤慧勤俭,能够持家。”

  何老爹连连点头,“通极、通极!”他赞叹着说:“秦小哥年纪虽轻,识力不浅!”

  “过奖了!”

  “何老爹,”刘四妈紧接着说:“府上小娘子,七分相貌,八分才情,九分德性;秦小官也勉强配得过,今朝他是特意来求亲的。”说着,向秦朱重连抛两个眼色。

  “是!”秦朱重随即说道:“很想高攀!”

  这四个字传到屏风后面,美娘宛如胸口着了一拳,脸色发白;王九妈深怕她实时发作,赶紧去捏住她的手,却沾了一手的冷汗。

  美娘自然越发闭住了呼吸,侧起耳朵,听得何老爹在说:“秦小官,高攀二字不敢当。不过,有句话我要先问个清楚。”

  “是!请吩咐。”

  “钱塘门外,王九妈家有个花魁娘子,秦小哥可相熟?”

  “是!”秦朱重记起刘四妈的告诫,很沉着地答说:“相熟的。”

  “我听说还论过嫁娶?”

  “你们可曾论过嫁娶?”

  秦朱重心想,这何老爹必是已听刘四妈仔细谈过,自己说一句假话,让他当场批点,岂不徒然取辱。不过自己与美娘的枕边密约,却一个字都走漏不得,只拿王九妈的话来搪塞好了。

  “是的!那承王九妈的好意,要将花魁许配给我,这自然是飞来的艳福,无奈消受不得。”

  听到这一句,里里外外,肃静无声,显得何老爹嘶哑的声音倒响亮了:“这倒要听一听!”他说,“花魁娘子,名满临安;多少势豪之家想娶她娶不到,许配与你,倒说难消艳福。有这个道理么?”

  “你老人家有所不知,势豪之家娶她是作妾;王九妈要拿她嫁我是作元配。我也是清白人家子弟,何能娶个门户中人作发妻,教人耻笑?”

  一语未终,只听屏风后面“咕咚”一声。刘四妈大惊失声;拉开一双黄鱼脚便往里奔。不过她的心细,深怕秦朱重也赶了进去,与美娘一对面,把戏立即戳穿;所以站住脚说一声:“何老爹,你们谈你们的;我去看,什么东西弄倒了。”

  何老爹原是特意约来串演双簧的;自然懂她话中的意思,便答一句:“你去!秦小官交给我没错。”

  刘四妈这才赶到屏风后面,只见美娘倒在地上;原来她是听得秦朱重的那两句话,急怒攻心,厥了过去。王九妈与一个丫鬟都蹲下地去,一个扶她的身子;一个掐她的人中,却都不敢叫喊。刘四妈当然也不敢声张,一看美娘面如金纸,不由得也有些害怕;当即轻声说道:“拿她抬出去。”

  那个丫鬟倒有主意,“抬不如背来得快!”说着,便蹲下身去。

  王九妈便将美娘搭在她背上;刘四妈领头;到了居停家,道声:“得罪,叨扰!”不由分说将美娘放倒,一面叫,一面揉胸口;丫鬟去要了杯热水来,撬开美娘的牙关,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了几口。

  “美娘,美娘!”王九妈在她耳边,压着嗓子喊。

  终于醒了,一醒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刘四妈宽心大放,匆匆说道:“九阿姊,你在这里劝劝,我去打发了那个没良心的再来!”

  听得“没良心的”四字,美娘的哭声更响;心想,连旁人都看出来秦朱重没良心,竟亏他本人能说出那种话来!世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托以深情,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谁知城府极深;像这样的人都靠不住,世上都里还有靠得住的人可托终身?

  这样一想,那副眼泪,就不仅是哭自己;是哭普天下的痴情女子,偏生每每遇着薄幸郎君。悲悲切切,娇啼不止;连居停家都差点为她掉泪。

  “好了,好了!”刘四妈走来说道:“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教美娘来!走吧,到家再说。”

  美娘已哭得双眼红肿,浑身乏力,王九妈与丫鬟好不容易半抱半扶地将她塞入轿厢;刘四妈却不甚放心,特为叮嘱轿夫,一路上千万当心。然后,她自己也坐上轿子,到王九妈家,还有话说。

  一共三乘轿子,王九妈领头,刘四妈殿后,美娘夹在中间;出得钱塘门,美娘忽然连连手拍轿杠,轿夫自然停轿。这一下刘四妈知道要出事了;赶紧亦停下轿来,跨出轿杠,直奔美娘轿前,只见她双眼发直,形容惨淡,不由得大吃一惊。

  “美娘!”她峻声呵责,“你怎的这等想不开,放着快快活活的日子不去过,自寻烦恼。”

  听这一说,美娘知道想死在西湖一片干净水中的愿望,是落空了,不由得掩面回身,颓然倒向轿中。

  “还不快走!”

  轿夫抬起轿子,飞奔而去;刘四妈又命丫鬟,紧紧跟随,虽是大脚,那敌得过轿夫的一双飞毛腿;直叫:“慢一点、慢一点!”气喘吁吁追了上去;等追到了,也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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