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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好!我说与你听。他一听我的话,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倒像听了什么新鲜话头,一时弄不懂是怎么回事似地。息了好半晌说了句:‘原来要我明媒正娶,那就更办不到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当初王九妈来问我时,话也不曾说清楚;我只当她要我娶美娘作妾,一片油行都折了,也不够身价银子,所以不愿也不敢。若说明媒正娶,那有个门户中人娶来做元配的。想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这件事万万办不到。’一面说一面头摇得博浪鼓似地。”

  话犹未说完,美娘已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秦朱重啊秦朱重,原来你是这等狼心狗肺!看我——”

  “美娘!”刘四妈急急说道:“你是答应了我的,我说了你不生气。看你现在气得这个样子!何苦?只要记,不要气!莫非这句老话也都没有听说过?”

  美娘不作声,脸色慢慢缓和;彷佛是听了刘四妈的劝,好久,慢吞吞说了句:“我不气!”

  “这才是。”

  “不过,”美娘接说道:“我也不信。”

  刘四妈故意一楞,“那就没法子了!”她说,“算我说瞎话!”

  “姨娘,姨娘!”美娘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绝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信,自然是不信秦小官没有说过这些话;他没有说,自然是我瞎造谣言!”

  “不是,不是!”美娘深悔失言,着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姨娘好歹让我去听一听这个没良心的,亲口说了这句话,我才好死心。”

  “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也罢,我就带你去听一听。不过,有一层难处。”

  “请姨娘说!果真有难处,我就信了姨娘的话,不听亦可。”

  这明明是不信之意。刘四妈之意,是要如此一再翻覆,层层捆紧,事情才得牢靠;随即郑重说道:“是不是真有难处,美娘,全在你自己。我是怕你听了秦小官的话,火冒三千丈,一个忍不住,当场发作,传出去人人耻笑;坏了你妈妈的金字招牌,怪我做事欠检点。我这个体面失不起。”

  美娘一时无法作声;因为扪心自问,刘四妈说的却是实情。自己要仔细想一想,倘或此刻满口应承,到时候做不到,那可不是件当耍的事。

  看她这样沉吟不决,刘四妈不免起了戒心;不如打个退堂鼓为妙!于是摇头说:“罢、罢!美娘,我倒真觉得自己多事了。你果真要嫁秦小官,等我慢慢儿来劝他回心转意,眼前你莫心急!”

  “那个要他回心转意?”美娘下了决心,“我也想开了,犯不着为这种没良心的人生气;我依姨娘的话就是。”

  语气变了。先是不信;此刻竟是信得死心塌地的模样。刘四妈暗喜得计,但还不敢掉以轻心,“美娘,”她说,“你说到这话,姨娘再不允你,便是拿你作耍。不过,做这件事,我的仔肩甚重;你去是去,须你妈妈一起。若非如此,还是作罢。”

  “也好!我就请妈妈陪我去。”

  是刘四妈的安排,相亲借在城隍山陈家花园。这城隍山又名吴山,襟江挹湖,说不尽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南渡以来,达官贵人,多好在这吴山构筑园林,只是自家住的日子不多,所以不禁游人,有那主人家败落的,僮仆无以为生,便就这渐荒园林,卖茶卖酒,不独春秋佳日,生意茂盛;夏天纳凉,冬天赏雪,亦有游客光顾。就中陈家花园,名气更大;原是陈尚书的别墅,正名丹桂书屋。陈尚书一死,子孙式微,有个不嫁的厨娘,年已半百,报答陈尚书的恩义,凭她一手绝妙的技艺,制馔供客,养活主人全家,这厨娘名叫邢五姑,与刘四妈交好,所以为秦朱重安排在这里相亲,自有种种方便。

  秦朱重到陈家花园来逛过两三回,路径并不陌生;提着四色水礼,照刘四妈所说,找到了后园的碧静轩。时值初夏,新绿正盛;碧油油一片清阴,围着一座敞轩;秦朱重站住脚抬头望一望,望见了刘四妈,复又举步,作出书生模样,缓缓前行。

  这时刘四妈亦已望见秦朱重的身影,低声说道:“东面那一桌,侧坐的便是何家小娘子;朝外坐的是她婶娘,你走近时,带着些儿笑,是个心照不宣的礼貌。”

  “我理会得。”

  “再看西头屏风前面那一桌,独坐吃酒的,就是何小娘子的爷爷,你须恭敬才好。”

  “是的,理当如此。”秦朱重又说,“请教四妈,我如何唤老人家?”

  “唤他何老爹就是。”

  “是了!请四妈前头走。”

  于是一前一后,踏入碧静轩,故意绕一绕路,由东到西;秦朱重看那何家小娘子,容貌出众,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里寻思,美倒是美,只是不像小家碧玉;倒似王九妈家的粉头,有那一股烟视媚行的味道。

  走过东桌到西桌,一个清癯老者,双目炯炯地只盯着来人看;刘四妈便闪开一步,指着秦朱重说:“何二叔,这位是秦小官。”

  “何老爹!”秦朱重放下水礼,必恭必敬唱个喏,自己报名:“晚辈秦朱重。”

  “喔,不敢,不敢!秦小哥请坐。”何老爹大声招呼,“添杯筷来!”

  “不敢叨扰。何老爹不必费心。”

  “那里!一杯水酒,何分彼此。请坐!”

  于是刘四妈居间安排,坐定下来;又为秦朱重特伸敬意,说四色水礼,虽非贵重,一片至诚,却很难得。何老爹神色欢愉,举杯相邀,是颇为投缘的模样。

  先问身世,作何生理;秦朱重有一句说一句,据实而答。刘四妈从中穿针引线,慢慢谈到婚事上头来了。

  “秦小哥,今年青春几何?”何老爹问。

  “今年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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