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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搜秘(9)


  七、对容妃不是香妃一文的回应

  姜先生的大作,我用他的“三项铁证”就可以将它全盘推翻,无须再看他的著作。”下面谈他的“三项铁证”:

  第一项,四枚象牙钥匙的问题(原文恕不照引)这是一项不明宫禁规制者所造的假骨董。所谓‘皇上钥匙’,试问此钥匙是皇帝自己掌握,还是指皇帝所居宫殿的钥匙?若是前者,皇帝莫非跟齐白石老先生那样,亲自将家中所有的钥匙悬在腰间?宫殿钥匙,例由各宫的总管太监掌管,帝后妃嫔是不管的;其重要宫门的钥匙,则由“敬事房”掌管。如是后者,皇帝的寝宫不止一处,这把“皇上钥匙”,到底是乾清宫呢?还是养心殿?

  又,姜文中说“清史没有文字记载,是因她未从乾隆,且被赐死,故没有册封。”既未册封,何来“香妃”的封号?此种自己打自己嘴巴的矛盾,不知姜先生何词以解?再者明清妃嫔封号,从无用“香”字这种不庄重的字眼者。

  第二项,香妃“葬在北京南城下之陶然亭东的‘香冢’(高阳按:应作“南下洼”,亦曰“下洼子”,其地在先农坛以西)。在乾隆年间,只有陶然亭,并无香冢,而所谓“香冢”者,不过出土二尺的一方小石碣;相距尺许另有同样的一方,题曰“鹦鹉冢”。《骨董琐记》引《越缦堂日记》谓:“丹阳张春陔御史盛藻所作”。而“天咫偶闻”则进一步谓:“相传香冢为张春陔侍御瘗文稿处;鹦鹉冢则谏草也”。(高阳按:张盛藻字春陔,湖北枝江人,拔贡出身,同治二年补江南道御史。见“清朝御史题名录”,李莼客所记微误。)

  关于香冢的传说甚多,或曰葬八大胡同名妓蒨云;或曰葬湖北女子李窈娘。谓葬“香妃”亦是其中一说,但此说最不可信。珍妃之死,时人以诗词悼志者,不计其数;是故倘真有“香妃”之如姜先生所说的“忠贞爱国殉节”事迹,如此大好题材,岂有不付诸吟咏之理。但我读过同光年间咏陶然亭的诗,有李慈铭、张之洞、梁鼎芬、郑孝胥、黄节等五家,诗皆七律,但没有一个字提到所谓“香妃”。岂非是“香妃”子虚乌有的反证?

  第三项,说郎世宁为“香妃”画过十一幅像,其中有一幅为台北李鸿球先生所收藏,我曾为李先生题过他的藏品,原想把他手中的“香妃”像,借来一观,但看到姜文后面一段,心想不看也罢。

  十一幅“香妃”画像中,以有乾隆御题七言律诗,及“东阁大学士三等诚毅伯伍弥泰题诗”这一幅最值得注意,但翻一翻《《清史稿》》伍弥泰传,不禁哑然失笑,这幅伪画就历史来说,荒唐得岂有此理;但相信在艺术上,一定具有相当的水平,不然骗不过《雄狮美术》月刊的编辑。

  现在指出荒唐之处如下:

  ㈠郎世宁殁于乾隆三十一年,而如有“香妃”打围获鹿之事,应在回部初平以后的二十五六年,至迟不会超过乾隆三十年,而伍弥泰授东阁大学士是在乾隆四十九年,这年分上的差异怎么说?

  ㈡或谓画在乾隆三十年以前,题在乾隆四十九年以后,则试问乾隆何以找出二十年前被赐死的“香妃”画像,命大臣题诗?有甚么明确的证据及理由?就算一时高兴,不必找理由,但亦绝不会命伍弥泰题,因为伍弥泰认不认识汉文都是疑问。遑论题诗;更遑论为诗虽做得不好,但眼界极高的乾隆题诗?

  伍弥泰何许人?蒙古正黄旗人、雍正二年袭伯爵,方在幼年,他从当佐领起,一直都是在军旅中服务,一任理藩院尚书,只要懂蒙古文即可;乾隆四十八年,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充上书房总谙达,更为不通汉文的明证。

  甚么叫谙达?虽亦是皇子的老师,但只教骑射,在上书房是没有座位的,与教汉文的师傅,坐而授书,身分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入阁拜相的伍弥泰,能奉旨题诗,他应该当上书房的“总师傅”,而非“总谙达”。

  再举一个反证:徐世昌所辑的《清诗汇》,计二百卷,收诗人六千一百五十九家,但翻遍雍、乾、嘉三朝的目录,无伍弥泰之名,可知他不会做诗。

  更举一个反证:伍弥泰是和珅的外祖父,而伍入阁时,和珅正得宠;乾隆何不命和珅题诗,而要派伍弥泰这个差使?和珅亦会做诗,但清诗汇收其弟和琳、其子丰绅殷德的诗,独遗和珅,因为他的诗近乎“里谚村谣”。乾隆可以让他当翰林院掌院,但从未叫他题过画,做官与学问是两码事,这一点乾隆是最清楚的。

  总而言之,有关“香妃”的文物,都是假骨董,北平专有这么一班高手造假来骗洋人及二百五的“专家”,如十几年前,大陆的红学专家将《红楼梦》炒热了以后,即有大批与曹雪芹有关的假骨董出现,为我“捉贼捉赃”捉出来的有好几起,大陆红学专家,皆无异词;今年初夏我在北平时,大陆红学领导人冯其庸为我召集了两次众会(无周汝昌。这个胡适之先生的‘关山门’的‘小徒弟’,似乎跟台湾投过去的马璧那样,在我从上海到北平,所接触到的文教界人士,从无人提起过他们),对我的指斥藉曹雪芹来敛财的行径之可鄙可笑,皆持肯定的态度。

  “香妃”的传说,流播里巷已久;及至“官大表准”的朱总长认为此即“香妃”,而又由等于国立博物馆的“古物陈列所”,公然陈列于武英殿侧的浴德堂,并详加说明,何能令好奇多金的西洋观光客不信?于是假骨董大批出笼矣!

  走笔至此,我认为此重公案辨之已明,但犹有不得已于一言者,因为姜龙昭先生最后的一段话,无异指着鼻子骂我造谣生事。如果他仅是骂我,我不在乎,高阳“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挨的骂很多,本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义,不作申辩。但是以对考据的基本修养尚不具备;于清朝的制度人物亦复茫然的姜龙昭先生,居然武断轻率地说,容妃不是香妃,香妃另有其人,那是对孟心史先生及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们的一种侮辱。他们,或则幽明异路,或则形同敌国,皆不能直接向姜先生作何争辩;不过,他们的蒙谤,事由我起,因此,我不得不向姜龙昭先生提出抗议。如果姜先生对我所驳的“三项铁证”,能提出令人信服的反驳,高阳从此不搞考据,也不写历史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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