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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的故事(5)


  于振很运气,取在一等之末,复回翰林院当编修。清朝以状元而应词科获高第,具此双重资格者,只于振一人。老师提拔,是其主因,于振的状元,原就是张廷玉取中的。

  到了第二年——乾隆二年丁已,于家又有喜事。于振之子于敏中,殿试一甲一名。高宗很欣赏于敏中,乾隆二十五年入军机后更是大红大紫,他一直掌度支,三十八年晋文华殿大学士后,仍兼户部尚书。所当过的差使都是阔极一时,如四库全书馆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又因平金川,他以参赞庙谟之功列为功臣,赏戴双眼花翎,图形紫光阁,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身后并得谥文襄,文臣非有安邦定国之功,不能谥“襄”,在他以前谥文襄者,只有一个洪承畴。

  于敏中卒于乾隆四十四年,享年六十六岁,而生前之荣忽然转变为身后之哀。事实上他的死因,便很可疑。据说于敏中以微疾告假时,高宗遗医诊视,忽赏“陀罗经被”,这是来自西藏喇嘛,殁后覆盖于棺中的殓具,凡一二品大臣殁于京师者,例赏陀罗经被,不是甚么希罕的荣典。因此,传闻高宗赐此被于于敏中生前,是暗示他自裁。

  于敏中身后,两次严谴,第一次是乾隆五十一年,高宗读严嵩传,想到乾隆四十六年“甘肃捐监折收”一案,于敏中庇护乾隆朝有名的贪官王亶望;恤典中原曾入祀贤良祠,此时降旨撤出。第二次是乾隆六十年,国史馆进于敏中传,高宗复又想到于敏中结交太监的往事,命将于敏中之孙所承袭的轻车都尉世职撤革。

  高宗何以追论旧恶如此?已觉可怪。近年读孔德成先生令姐孔德懋女士所著《孔府内宅轶事》,探究有关史料,发现高宗与于敏中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私人关系。

  《孔府内宅轶事》中有一章,标题为“公主下嫁孔府”,一开头就说:“衍圣公的兄弟不能住孔府,要搬到外面的十二府中去住,但在孔府里却世世代代住着一户外姓亲戚,人称‘于官亲’,住在东学,占有一大片房屋院落。”

  这于官亲是谁呢?就是于敏中的眷属。孔府相传:乾隆有个女儿,是孝贤皇后所生,对她十分钟爱。这位公主脸上有块黑痣,据相术说,这块黑痣主灾;破灾的唯一办法,是将公主嫁给比王公大臣更显贵的人家,这就只有远嫁孔府了。因为只有衍圣公可以在皇宫的御道上和皇帝并行。皇帝到曲阜后,也要向衍圣公的祖先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这都是别的王公贵族所没有的荣耀。

  乾隆第一次来孔府时,就说定将女儿下嫁孔府。但满汉不能通婚,为了避开这个族规,乾隆便将女儿寄养在中堂大人于敏中的家中,然后又以于家闺秀的名义,嫁给第七十二代衍圣公孔宪培,孔府的后人称她为于夫人。

  公主嫁到孔府在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

  这段叙述,真假搀杂。清朝的家法极严,公主不可能寄养在大臣家,此且不论;要指出的是,高宗十女,孝贤皇后生第一女、第三女;第一女早殇,未封;第三女封固伦和敬公主,雍正九年生,乾隆十二年出嫁,年十七岁,此外,能养大的四、七、九、十等四公主,出嫁的年龄、非十六即十五。乾隆十三年三月东巡回銮时,舟次德州,孝贤皇后与高宗在一次激烈的冲突后,愤而投水自杀;然则于夫人如为孝贤皇后所出,至少应生在乾隆十二年、至乾隆三十七年、已二十六岁;断无公主至二十六岁始出嫁之理。

  那么,于夫人是不是高宗的女儿呢?是的。不过她的母亲并非后妃;而是孝贤皇后之弟大学士傅恒的夫人。高宗与傅恒夫人私通,福康安就是高宗的私生子,这种公案,我曾有考证;孝贤皇后在德州自尽,亦就是醋海生波所致。

  因此,于夫人应该是福康安同父同母的胞妹。出生后即由于敏中认之为女,说是由于敏中之妾张氏所生,“东华录”载乾隆三十七年上谕:“于敏中之妾张氏,于例原不应封,但于敏中见无正室,张氏本系伊家得力之人,且其所生次女,已适衍圣公孔昭焕长子孔宪培,系应承袭公爵之人,将来伊女亦可并受荣封,张氏着加恩赏给三品淑人。”

  张氏受封的理由,完全说不通;而且大臣家的姬妾、皇帝又何以知其为“伊家得力之人”?说穿了一句话,无非酬谢其抚养“公主”之功而已。

  《孔府内宅轶事》中说,“公主”自恃“毓德高门”,与婆婆不和,想来脾气不大好。于敏中死后两次获咎,很可能是“公主”告的状;而于敏中微恙而蒙赐陀罗经被,暗示其自裁,则更可能是于敏中口舌不谨,泄漏了“公主”的身世之谜之故。

  七、状元的兄弟

  清朝的文风,以乾隆年间为最盛,兄弟联翩入词林、膺鼎甲者,不一而足。主试大臣,所以能秉公取士者,高宗的英察,有极大的关系。

  乾隆六十年乙卯,以登极周甲、特开恩科。会试正总裁为左都御史窦光鼐;取中的第一、第二两本卷子,都是浙江人。另外两名副总裁,认为浙卷连中两本,似乎太多,最好换一本。窦光鼐以脾气固执出名,当时表示“论文不论省”拒绝更换。及至填榜时,会元浙江湖州王以衔,第二名即其弟王以铻。榜发后,群情哗然,说窦光鼐两督浙江学政,事必有私。

  其时和珅的势焰正盛,以窦光鼐的脾气,是绝不会卖他的帐的。乾隆五十一年窦光鼐第二次当浙江学政时,奉命会同户部尚书曹文埴盘查各州县仓库亏空。和珅关照曹文埴含糊了事,但窦光鼐不听,单独上奏,严劾不法州县,平阳知县黄梅假弥补亏空苛敛,母死之日演戏。高宗得奏震怒,特派首辅亦为军机大臣领班的武英殿大学士阿桂,到浙江查办。

  阿桂复命,说黄梅九十岁老母生日演戏,当夜病故,窦光鼐所言不实。窦光鼐不服,奏明阿桂只是派属员至平阳查访,本人未到;窦光鼐则亲自赴平阳覆查,取得黄梅勒派富户的捐票,母死不肯发丧,托辞老母生日演戏,表示他并未丁忧,以便仍旧在任。于是阿桂二次赴浙查办,这回证明了窦光鼐所奏不妄;黄梅斩决,阿桂等亦都得了处分。

  和珅在窦光鼐手中栽了这么一个觔斗,久思报复,这回机会来了,在高宗面前告了他一状。高宗亦有些怀疑,覆试之日,稽察特严。及至名次揭晓,王以衔二等第四,王以铻三等第七十一,覆试凡列等者,皆准殿试。和珅吹毛求疵,说会试卷子中,王氏兄弟都有“王道本乎人情”一语,就是关节。高宗便准王以衔殿试,王以铻不准。及至殿试拆弥封,王以衔中了状元,而读卷官中即有和珅与主纂四库全书的纪昀,高宗便说:“这莫非亦是你们给了王以衔关节?”至此,他确信窦光鼐无私,和珅原想借此兴起大狱,倾陷窦光鼐,亦就变成枉费心机了。

  除了王以铻、王以衔弟兄会状外,还有弟兄状元榜眼,更为难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哥哥先成榜眼,而弟弟确信后来居上,必中状元,果如所言。

  哥哥是庄存兴,江苏常州人,乾隆十年乙丑正科榜眼。弟弟叫庄培因,当庄存兴得鼎甲后,庄培因赋诗有句云:“他年令弟魁天下,始信人间有宋祁。”

  宋朝宋郊、宋祁并称“二宋”,以大小为别。庄培因以小自居,但当年的状元则是大宋;所谓“他年令弟魁天下”,无非自勉更要争气,以期媲美二宋之意,并不算狂妄,而庄培因的妻子便小气得可议了。

  原来向例三鼎甲得于住宅前建立旗杆,庄存兴中榜眼后建旗杆于住宅之东,庄培因之妻,即指庄存兴“不留余地”;因东居上首,而庄氏兄弟尚未分炊,如庄培因大魁天下,建旗杆于西,岂非状元屈居于榜眼之次?

  这话有没有道理呢?不妨拿李鸿章兄弟间的一个故事来比较。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奉派为贺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特使,由北京抵达上海,候船放洋。上海道以下的在沪官员,公宴李鸿章于天后宫行辕;其时适李鸿章之兄,卸任湖广总督李瀚章亦在上海,因而亦成为被邀贵客之一。李瀚章先到,坐于次席,李鸿章后到,昂然独居首座。事后有李氏兄弟门下微言以讽,认为“二先生何妨对大先生略让一让”。李鸿章斥之为“公私不分”,他说:“今天是上海官场公宴,非私人应酬可比。我是当朝首辅,又是钦差;如果我论私情,让大先生居我之上,朝廷体制何存?”

  就此公私之辨而言,显然庄培因的妻子,大错特错。状元虽贵,只是一人一家之荣,既言家庭,长幼有序,弟不可居兄之上,而且科名讲先后,庄存兴早于庄培因四科,不论兄弟,亦是前辈。何况殿试人数,常在三百人左右,其中变量甚多,何能有必中状元的自信?所谓“不留余地”之说,实在是很荒唐的。但造化弄人,居然说大话兑了现,以致荒唐的指责,变成振振有词而已。

  此外状元的兄弟而居鼎甲者还多,最难得的是“昆山三徐”,顺治十六年状元徐元文、同胞两兄干学、秉义,皆为探花。至于彭定求之弟彭宁求,潘世恩之弟潘世璜;张之万之弟张之洞亦皆为探花,但亦皆为堂房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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