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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家(13)


  因此,孔继汾的考定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为突破司马迁以来,一千八百余年陈陈相因、固结不解的谬误,就学术的观点而言,真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事。可惜,这份非凡的成就,竟因帝制的淫毒而埋没不彰,直至民国四十一年,帝制早不存在,而犹不得昭雪,受到应有的珍视,令人扼腕三叹!

  孔继汾的《阙里文献志》,在他生前死后,皆获得高度的评价,如七十一代衍圣公孔昭焕序云:“门分类别,薙繁辨误,言不越六十万而二千三百余年之事,灿然大备。”所谓“辨误”,最要者莫如孔子的生年。而此书于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进呈御览,书前附有“进书折子”。如众所知,乾隆是最喜欢在文字上吹毛求疵的,如孔继汾“辨误”的理由不够充分,孔昭焕即不敢贸然进呈,否则轻则遭乾隆驳斥训诫,重则可以诬罔论。

  至于身后,由于孔继汾此作,成为禁书,罕见流传,四库全书固摒而不录,私人著作中亦未见有论述者,直至民国五十六年五月,始见钟鼎文化出版公司据初刻本景印,孔德成先生做学问的同道,且为知友的屈万里先生,为此书作跋,以为在所有专述阙里文献之作,“网罗弘富,剔抉精审,卓然迈越前修者,则止堂先生此书是已。”

  “止堂”为孔继汾别号,屈万里先生根据他所能获得的资料,述其成书经过如此:“其辑是编也,参稽群书,提要钩玄无论矣;即残编脱简,金石断烂之文,亦莫不掇拾摩娑,手自著录;又复稽之故家遗老,以辨证所闻;凡历十六载而后成。搜讨之勤如此,撰述之慎又如此!”这样一部书,如还不能获得肯定,试问,学术的是非何在,人间的公道何在!

  十、重新认定孔子的生日为国历十月九日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亦即周灵王二十年,周正十月,夏正八月二十一日庚子,应已成为无可争议的定论。这一天推算为国历,应是双十国庆前一天的十月九日。

  程发轫教授所提出的“孔子诞辰换算为国历九月二十八日之说明”全文载于民国四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中央日报,最后一节为“三种推证”:即用“儒略周日”、“庚子干支”、“诸宿七曜”三种方法,推算以证明鲁襄公二十二年周正十月二十七日庚子,换算国历为九月二十八日。其第三种“诸宿七曜”为推算星期,暂置勿论,我现在用同样的方法,来推证鲁襄公二十一年周正十月二十一日庚子,为国历十月九日。

  一、程发轫说:“孔子诞生之日(襄公庚戌年国历九月二十八日)为儒略周日一五二〇四四七日,今年(民国四十一年壬辰)国历九月二十八日之孔诞,为儒略周日二四三四二八四日,两数相较为九一三八三七日,是孔子自降生到今年孔诞共九十一万三干八百三十七日,以癸卯元之岁实除之,恰为二千五百另二周年,而无余日(小余在前算八二六一三六五内),是为日数与年数之密合,自不能有一日之增减。”

  高阳说:我亦以民国四十一年为推算的坐标,孔子诞生之日(鲁襄公己酉年国历十月九日)为儒略周日一五二〇〇八七;民国四十一年壬辰国历十月九日孔诞,为儒略周日二四三四二九五,两数相较为九一四二〇八日,是孔子降生至是年诞日,共九十一万四千二百另八日,以雍正癸卯元之岁实除之,恰为二千五百另三年,而无余日(小余在雍正癸卯所算之八二六一三六之内),是为日数与年数之密合。

  按:日月运行,不能恰如历法所定的日与时故年有余日,谓之大余;日有余分谓之小余,积余成闰,但阴历积大余,阳历积小余,凡在九百四十分以下,皆暂可不记。兹将程发轫说与高阳说的数据,列逆推的公式如下:

  A913837÷2502∥365.2426
  B914208÷2503∥365.2449

  以上AB两式的小余,仅差零点零零二三分,则以照孔继汾的考定,孔子得年七十四,而司马迁将他少算了一岁,一年之差,小余亦随之而小了。

  二、程发轫说:“孔子生于庚戌年周正十月庚子日,以六十甲子除九一三八三七日,得一万五千二百三十个甲子周,尚余三十七日,由庚子顺数至三十七日而为丁丑,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其干支恰为丁丑日,是为日与干支相合。”

  高阳说:孔子生于己酉年周正十月庚子日,以六十甲支除九一四二〇八日得一万五千二百三十六个甲子周,尚余四十八日,由庚子顺数至四十八日为戊子,民国四十一年十月九日,恰为戊子日。

  谈论至此,产生一个既严肃亦有趣的问题,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谱录之作,向来后胜于前,亦几成定则,那么,既有孔继汾这部较孔宗翰进步之作,何以不用?

  我以为这“不用”绝非故意摒拒,而是根本未经寓目。其时正当仓皇播迁,喘息甫定,文物未备,而《阙里文献志》既为禁书,除非藏有此书且为有心人,才会携带来台;程发轫教授一定未见此书,否则,考据以新说易旧说,必先破而后立,孔继汾既已否定了《孔子世家》所记,则程发轫以为孔继汾主谷梁所记为不足据,理应先有所破,而竟只字不提,可见根本不知有孔继汾之书。

  有趣的疑问是,孔德成先生是否知有此书?我想一定知道的,知而不言,其故何在?或许孔先生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衍圣公府最重家法,《阙里文献志》既成禁书,为孔宪培下“牌令”收缴,任何人不得收藏,自亦包括衍圣公本人在内;如孔德成先生出示祖遗此书,岂不表示孔宪培先已知法犯法?是否有此层难言之隐,姑作悬揣,要请孔先生赐答解惑。

  现在回到严肃的一面,儒非宗教,但孔子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与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同等,日本、德国皆有奉祀孔子的殿堂。孔子的年龄对于汉学界的研究工作,有相当的影响关联。学术为天下之公器,历史以求真为依归,司马迁所造成的谬误,既经孔继汾廓而清之,乃复以乾隆的淫威而使得已告澄清的真相,重受蒙蔽,政府主管教育文化的部门,以及学术界人士,允宜对孔子的年龄及生日,重新考正认定,透过适当的管道,明告天下,咸使闻知。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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