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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爱荷华


  开始写《通鉴》的第二年(一九八四),我和香华接到美国爱荷华大学的邀请,参加该校为期三个月的国际作家写作计划,于是再度赴美。在爱荷华五月花大厦宿舍里,我每天埋头的,仍是继续翻译《资治通鉴》,香华因为会说英语,有用武之地,总是找时间访问其他国家作家。这项写作计划的主持人,是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先生,和他的华裔妻子聂华苓女士。五〇年代,聂华苓是雷震先生的助手,主编《自由中国》文艺版,她跟我是二十年以上的老友,自然成为他们家的座上客。当时中国作家,无论海峡的哪一岸,有一项共同的特征,个个都是烟枪。我很少看到世界上有这样爱妻子的丈夫,安格尔自己不吸烟,但他却纵容他妻子的中国朋友,把家里搞得烟雾迷漫。华苓喜欢朋友,所以安格尔经常储备一条烟,以防中国作家一旦口袋里烟抽完的时候一哄而散。而爱荷华华裔的北京饭店店东裴竹章先生,他捐一笔巨款给爱荷华大学,指定作为邀请柏杨夫妇之用。这位从来没有回过祖国的韩国华人,从北韩到南韩,再从南韩到美国,他唯一的盼望是,盼望他的祖国更好。

  就在爱荷华唯一的一次演讲,我讲了《丑陋的中国人》,一向,在任何地方演讲,无论讲得多么烂,总会有一些礼貌性的掌声,这次演讲以后,只有椅子纷纷移动的声音,听众静悄悄的起立散去。平时习惯于演讲后为读者签名,那一次也没有这种荣耀,连主席都觉得不好意思,搭讪着把我送回五月花公寓。

  一个星期后,一位南美作家把两卷录音带交给我,说:“一个中国学生要我把这两卷带子交给你。”

  那是《丑陋的中国人》的演讲录音,我请吕嘉行先生代为整理。感谢邀请单位没有把录音带销毁,否则的话,未必有再一次的讲出机会,也不可能有《丑陋的中国人》一书问世。

  ——就在前一年,我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从台北到台中东海大学讲同样的题目,大礼堂满座,前几排全是教官、教授,事前主办单位答应给我一卷录音,可是除了开头几句话外,全部空白。

  讲演后的第二个月,美籍华裔作家江南先生,被从台北国民政府安全局派出的杀手狙击。案子没有破时,凶手是谁,已呼之欲出。我们在返台湾途中,经过旧金山时,向江南遗孀崔蓉芝女士致哀,并写一诗悼念老友,也同时自伤:

  枪声三响撼金山 我来湾北哭江南
  陡觉浑身如泼水 顿惊亡友已入坛
  骨灰盈掬枉成泪 音容仍在化作烟
  香火两枝献灵上 痴望归魂立窗前
  书生爱国非易事 举笔方知人世艰
  身陷诛杀皆不晓 恩怨亲仇都茫然
  昔日曾蒙伸援手 而今愧难报如泉
  从此永诀幽冥道 悲君自悲扬孤帆

  ◇

  文化人最大的错误,就是高估暴君赃官们的智慧,认为他们会做某些事,或不会做某些事。

  我在美国时便写信到大陆寻找冬冬和毛毛,经过一番一言难尽的转折,终于把她们分别找到。因为母亲的再婚,两个女儿的处境,都是一把辛酸眼泪。但因为郭家是辉县大族,冬冬还没有改姓。而毛毛却一开始就认为母亲的丈夫就是生身之父,直到有一天,共产党厉行下放政策,每家只能留下长男或长女,其他子女都要放逐到乡村,做父亲的才告诉她说:“你的生身之父是蒋匪余孽,下落不明!”

  只有真正遭受到这种亲情遽变的人,才能体会出它的打击,是如何的沉重。现在,苍天保佑,就在这时候,生身之父出现。我必须从美国寄信,因为写的是四十年前的地址,万一退回,不会被特务发现,那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信件终于寄到她们手上,几经安排,直到一九八七年,冬冬、毛毛分别从辉县和西安,抵达香港,我和香华也从台北到香港。当初仓促离开她们时,一个还未出生、一个还是那么小,而今她们头上已生出白发。

  父女相聚一星期,又要分别,送她们到红磡车站上车,看到二女佝偻的背影,四十年前离开时的情景,再现眼前,而这次难道是再度永诀?忽然间伏在栏杆上失声痛哭,香华扶着我说:“火车还没有开,快赶上去,还可以送她们一程!”

  我们跳上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一直送到罗湖,看她们进入国界,心情彷佛阴阳相隔。

  而就在当天晚上,听到广播,蒋经国在台北宣布,准许国人前往大陆探亲。沧海桑田,真是一个幻梦接一个幻梦。

  回到台北,已是圣诞节,美国总统尼克松先生访问北京引起大地春回,笼罩全世界的冰山,开始溶解。中国共产党宣布改革开放,欢迎当初定要缉拿归案、逃往台湾的“蒋匪残余”回乡探亲,并且保证对过去的反共罪行,甚至血债,一笔勾销。

  这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巨变,当年随政府来台的军公人员,和像我这样的平民,大约有三百多万人,大陆被当作“匪区”,很多人因写一封信给故乡亲人,或接到过故乡亲人一封信,而被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比比皆是,至于亲自回乡,更是骇人听闻。而今,四十年后,时间办到炸弹办不到的事,再严厉的惩罚都阻挡不住回乡探亲。其实,把亲人接到香港会面的浪潮,在此之前,早已开始,但只是隐密进行。当大多数人都向法律挑战时,法律便失去尊严。

  蒋经国宣布准许台湾居民前往大陆探亲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成了“温门”人物,不断有记者访问,甚至有些外国驻北京记者,万里外来台湾采访时,总是顺便问一声我是不是准备回去,当然也附带调查一下,我在大陆被翻印作品的稿费,如何处理。从现在开始,九年零二十六天的牢狱灾难,完全转化成正面意义,《纽约时报》把我比喻为中国的伏尔泰时,我悄悄的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才知道伏尔泰的事迹,非常感动。

  一九八七年,香港电台举办青年阅读奖励计划“开卷有益”,邀我前往颁奖。当我和香华走出香港机场的时候,忽然发现有点异样,突然间闪光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使人眼睛都无法睁开,数不清的麦克风推到面前,记者群已围上来,几乎异口同声的问:“柏杨先生,你对大陆查禁你的《丑陋的中国人》,有什么感想?”

  查禁?什么查禁?我想都没有想到大陆会出版五种版本《丑陋的中国人》,造成严重震荡,以致人民政府不得不把它查禁。香港电台负责招待人员在机场前往旅馆途中,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出版后,国务院总理胡耀邦先生曾经在内部指示上,对这本书加以肯定。现在,大陆发动的反自由化,主要的就是针对这本书而发。

  这次参加颁奖典礼,是我在香港受到的最后一次礼遇,因为在一次餐聚中,有位记者问说:“九七后,中共能不能仍然维持香港的法治和繁荣?”

  我直率的回答:“恐怕不能,不是中共没有这个决心,而是没有这个能力!”

  第二天,报纸上原句刊出,朋友打电话沮丧的说:“柏杨,糟了,你又祸从口出!”

  果然糟了,从此以后,我每次申请入港的签证,都遇到困难,甚至拖到申请期限以后,才被批准,有的更石沉大海。

  香华本来出生香港,我的赴港困难,使她恐惧有一天祸延妻子,油然生“回归”之念。感谢英国建立的健全制度,她很容易的取到她的出生证明,经过粤语口试,不久就领到护照,港台间不但可以通行无阻,出国旅行尤其方便,有一次,她在贝尔格莱德申请赴罗马尼亚签证,台北护照要等两个月(北京护照也要等十天),香华急得团团转,问罗国大使馆的人说:“香港护照可不可以?”

  “现在就签给你!”

  这是一个卡通镜头。不过,九七大限将到,将来,又是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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