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柏杨 > 柏杨回忆录 | 上页 下页
四十一、自由(1)


  祖光家两个小时的餐桌上,从大家口中,我已大略了解十年来身在牢房里的时候,外面所发生的事,话题几乎全部集中孙观汉先生海外营救行动的细节。他在香港出版了一部厚达六百多页的《柏杨和他的冤狱》一书,上面刊载我的起诉书、答辩书和判决书,以及从世界各地写给孙先生援救我的信件。每一个小故事,都使我饮泣。和观汉热肠对比的,也有更多的世态炎凉和落井下石的故事,每一件也都使我震惊。然而,“人不炎凉不世情”,一个充满了势利眼的社会,固然使人心寒,但一个完全没有势利眼的社会,也会平淡枯燥。历史上没有奸邪,那能显出忠贞?没有势利眼,又怎么显现出道义美德?在人生道路上,每一次挫折,都是一次友情筛检,经过风浪而仍保持友情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世界上从没有发生过,当一个人受到挫折时,朋友阵容能够原封不动。“一贫一富,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是千古定律,所以我立刻全部消化。

  九年多的别离,赢得了这场团聚,夜已渐渐的深了,他们把我送到怀宁街太阳饭店,一方面等找房子(他们不敢相信我这次真的能离开火烧岛,所以不敢像上次那样,预先准备住处),一方面陈丽真服务的运通公司就在隔邻,可以就近照顾。这是我到台北的第一个自由之夜,就在灯下,写给孙观汉一诗:

  今日踉跄回台北 人物都非两渺茫
  去时家园如完瓯 于兹覆巢鸣寒螀
  念我身老童心在 仍将丹忱酬热肠
  先把无穷感恩意 第一修书报孙郎

  ◇

  接着想办的一件事,就是想联络佳佳、城城,和垣垣。然而,我自己造成的家庭破碎,虽然在以后的有生之年,一直想尽办法弥补,但仍然失败。尤其是佳佳,这个我把所有的儿女之爱都堆到一人之身的小女儿,使我受到最大的创伤。我突然被释放,回到台北,使佳佳难以适应。我常看到父女水火不兼容的故事,简直无法相信那是真的,一直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感觉到万般无奈。我在牢房里,一度还想到出狱后,要带佳佳看一场电影,现在才发现,我是那么样的不切实际,五十八岁的人,还在那里做梦。带着孩子看电影和孩子们围绕膝前那种天伦之乐,已一去不返。人世真如沧海桑田,美景从来不会重现。

  我的住处一时无法找到,最后,决定搬到罗祖光的汽车间。而接着萧桃庵也送来中国大陆问题研究中心聘我当研究员的聘书,我被吴鸿昌的特务嘴脸吓怕了,紧张的问说:“我是不是可以不接受?由我自行寻找工作。”

  “不接受没有关系,绝对不勉强,即令接受,随时也可以辞职。”

  我仍惊疑不定,无法分辨是不是一个老式圈套。隔天,中心主任冯志翔先生亲自到汽车间访我,他的风范和诚恳,使我相信这次确实和上次不一样,就姑且接受。想不到这一姑且,就姑且了十九年。冯志翔是一位热情的长者,这是我的幸运,在重回红尘的初期,就遇到正直和温暖,绝大多数政治犯都没有这种幸运。

  政治犯出狱之后,是一块肥肉。好不容易在工厂找到一个工人位置,管区警察往往在工作最忙的时候光临,直接找他谈话,询问他最近的生活情形和交往些什么朋友。如果政治犯不能够使警察称心满意,警察就会天天前来关心,三、五天后,老板发现底细,于是解雇,以免后患。

  我在中心到差后不久,信义路派出所的一位警员,就到中心正式翻阅档案,揭穿我的坐牢身份,然后趾高气扬的离去。我第二天就到派出所,对那个警员说:“你以后调查什么,请到我住的地方,不要到我服务单位,你这是明明逼政治犯饿死。不过,我告诉你,研究中心不是你这一类的人可以随便进去的,你再来打扰我的话,我会把一份《人民日报》塞到你口袋里,大声呼叫你偷窃共匪宣传品,叫警卫把你送到警备司令部,你就跟我一样的惨了。”

  那警察眼睛骨碌碌的看着我,说:“以后不去就是了,你凶什么?”

  这是我出狱后最得意的一件事。另外一件事,则使我感动,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两年间,是政治犯社会地位最高的时代,每当我去土城探望徐瑛,回程途中,出租车司机看我从“生产教育所”出来,往往问我姓名,当知道我是柏杨时,总是拒收车钱,并加上一句:“你为我们坐牢,太辛苦了!”

  这是一个专制政权瓦解的声音,基层民心,先行觉醒。

  我回到台北的第二天,渴望与倪明华联系。我完全知道她的情形,既已离婚,便是路人,我只是打算了解一下,我入狱之后,还是夫妻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什么事。

  罗祖光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我拨电话过去。

  “我是柏杨,已经回到台北!”

  “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可以见一次面?”

  “不必了。”

  “我很想见你……”

  “你可以见我的律师,律师的电话号码是……”

  “我不争财产,也不打官司。你可以和男朋友一块来,我只是想知道,有谁帮助过我……”

  “没有人帮助。”

  “难道孙观汉先生也没有吗?”

  “没有。”

  “陈丽真也没有吗?”

  “没有。”

  事实上是有的,孙观汉先生曾寄过钱给她,而明华现在的男朋友是陈丽真夫妇的同事。丽真为了替师母解忧,带着同事到我家打牌,才发生以后的变化,丽真深感内疚,明华曾要求丽真夫妇像我仍在时一样的继续来往,丽真夫妇不肯,才反目成仇。

  十年离别,重逢时只不过听到就这么简单、生硬,而冰冷的几句话,我还想多说几句,她已把电话挂断。这时候,我再一次的想到张恨水的《大江东去》,男女主角分别只几个月后,重新相晤那种情景。春梦一去了无痕,真是无痕!

  过了几天,倪明华派一辆车子,送来她认为属于我的财产,几件香港衫,和一百多册剪报剪贴簿(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若干重要文件和物品,落到另外一人之手)。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朋友自然想到使我和齐永培破镜重圆。有一天,一个过去的老邻居带来了一句永培的话:“如果你无路可走,来投奔的话,也可以收留。”

  这句话不但不能使破镜重圆,反而使破镜更碎,性格使然,自己也无法作主。现在使我心情沉重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狱中写的三部书:《中国人史纲》、《中国历史年表》,和《中国历代皇帝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仍在警备司令部政战部审核中,几个月下来,毫无消息,也曾拜访过韩守湜。韩守湜说:“总司令对这些著作十分重视,成立一个项目小组分别审查。”

  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焦急,回台北的一个月后,第一部书已经从戒备森严的火烧岛政治监狱,经过地下秘密管道,偷运出来,只是,暂时还不能马上出版,因为无法交代稿件来源。

  事情是这样的,黄恒正共抄了两份《中国人史纲》,我把其中的一份,交给徐瑛,约定徐瑛出狱时,如果环境许可,确知可以携带出来,就携带出来,否则就请他再转交给其他难友,继续保存,一直保存到有一天,暴政结束,政治监狱瓦解。我回台北后不久,就跟郭英先生取得联系,大胆的求他设法拿出徐瑛那份原稿,郭英满口承诺。那时徐瑛已调外役当厨师,在郭英秘密安排下,徐瑛把原稿放在脸盆里,带到厨房,郭英接过,放到工具包里,低声对徐瑛说:“我全家性命,握在你手里!”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