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柏杨 > 柏杨回忆录 | 上页 下页
四十、软禁(3)


  漫长的软禁期间,来自各方面的援助和拯救,也一天比一天激烈,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所知道的是,我已经被世界抛弃了,而这正是暴君的盼望。就在这时候,美国总统卡特先生推动人权外交,我是一粒沙子,但人权外交的浪潮却卷起这粒沙子,把我从黑暗的深海卷上来,投掷到阳光下的海滩上。八年前被捕的时候,孙观汉先生曾在美国发动大规模的请愿行动,国务院回答说,这是中国的内政。可是,在人权外交的呼声下,国务院立即训令当时驻华大使安克志,调查我的下落。而国际特赦组织,这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国际性专门营救政治犯的人道团体,也发动世界性的援救攻势,信函雪片似的飞到台湾。没有一个机关会采取反应,但它却使感训组长汪乃效留下深刻印象,问题是,他不能直接告诉我这回事。于是有一天,在有很多人的场面下,汪乃效对我说:“一个叫国际特赦组织的,从各国写了很多的信给我们政府,想用压力使你释放。那一点用也没有,靠写信能救得了人吗?”

  从这些话中,听出讯息,那就是,我的入狱和软禁,已引起国际关怀,感觉到我要更好好的活下去。对政治犯而言,坐牢是和暴君生命的一种比赛,看谁活得更久,看谁活得更健康。于是我拿出所有的财富,买了些奶粉、维他命之类,决心参加这个比赛。

  结束这场软禁的,是美国众议院议长伍尔夫先生,他来台北访问,质问政府官员:柏杨哪里去了?政府官员回答说:“柏杨自己愿意留在绿岛指挥部当教官,如果不信,我们有他亲笔写的申请工作的报告。”

  一个稍有智商的人无法了解特务份子怎么会编出这么幼稚的童话,伍尔夫表示他要亲自去绿岛当面问个清楚,官员们这时才开始惊慌,蒋经国的态度也立刻转变。于是,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汪乃效走进来,把我拉到院子里,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然后拿出一份警备司令部的公文,上面写着:“柏杨一员,本部另委工作,即日派员前往陪伴返台。希转知。”

  就是这封电报,使我成为时间最短和最幸运的软禁犯。于是我立刻去理发染发,然后全心盼望警备司令部派的专人驾到。可是,隔了一星期之久,仍不见动静。一个一生中不断接到坏消息的人,有权利怀疑任何好消息,我怀疑事情发生变化。幸好,终于有一天,警备司令部保安处上校组长萧桃庵先生抵达指挥部。当我随着他登上火烧岛前往台东的班机时,回想来时情景,对葬送在这个孤岛上六年余的生命年华,只换得一声长长叹息,写下《我离绿岛》一诗:

  我离绿岛时 厚云掩斜阳
  脱我囚犯衣 换我平民裳
  十年如一梦 此梦仍未央
  抬臂觉肘痛 着袜抚膝伤
  试步双足软 合唇齿半殇
  仰头望苍穹 天人皆迷惘
  金堂酣歌舞 壮士泣沙场
  丹心化为泪 巨星引眉扬
  高僧恕飞雀 奇异出画坊
  野村相面客 俯首甘异乡
  独念狱中友 生死永不忘

  ◇

  当晚,住在台东一家旅馆,晚饭以后,我试探着问:“我想买一双鞋子,是不是可以到街上走走?”

  “当然可以,”萧桃庵爽朗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自由了,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只有一个被长期监禁的囚犯,才能体会我那时的心情,没有喜悦,也没有欢愉,只有一份恍惚的哀伤。在暮色逐渐沉重中,沿着山城街道,信步徘徊。我真的是想买一双鞋,可是走到鞋店门口,却忽然有点胆怯,不敢进去,在橱窗外面看了很久,再踏着自己狭长的身影,摸索着回到旅馆,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雪白被单的床上,心里想:“我又要从赤贫开始!”

  第二天,我们乘班机从台东飞往台北。在松山机场下机时,除了一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以外,见到罗祖光、梁上元,以及陈丽真,真正的恍如隔世。抄一段梁上元《柏杨和我》一文中描述这场重逢:

  一九七七年的三月,我们又得到柏杨即将获释回台北的消息,经过了上次的波折,尽管柏杨自己也来信说,这次“绝对是真的”,我们都半信半疑,不敢高兴得太早。“还是等真正接到他之后再通知观汉吧!”中午的时候,我这样对丽真说。但是熬了一个下午,在吃晚饭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拨了个长途电话到美国去。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柏杨回到台北,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这真是人世上最长的半个月,我和丽真,丽真和祖光,几乎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话,互相的打听:“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这次一定会回来吧!”“到底哪一天启程呢?”“该不会又有什么变化吧?”观汉也沉不住气,不断的从美国打越洋电话来,问来问去,讲来讲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九年都等了,这最后几天却等不了,到了三月底,我们几乎又要动摇。

  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十分,我们终于在台北松山机场等到了柏杨——警备司令部一位萧上校去接他,陪他回来。

  失去自由九年又二十六天,柏杨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苍老和狼狈,相反的,他染了头发,穿一件深色的夹克,虽然略显清瘦,反而比我九年前在景美军法处看守所探望他时,年轻清朗得多。他和我们每个人紧紧的握手,坚定而有力,而且马上谈笑风生。尽管在眉宇之间,似乎仍隐隐的流露出一份紧张和一股怨怒之气,但也正因为如此,整个人显得目光炯炯,虎虎有生气。那天的晚餐是在祖光家吃的,餐桌上菜肴丰美,友情洋溢,觥筹交错间,我看到他的表情开始慢慢的松弛,当我们谈到观汉时,他禁不住流泪,在泪光中,他的眼神已变得十分的柔和。

  ◇

  当时,罗祖光邀请大家到他家晚餐,一个警备司令部派来接机的小军官拔腿也要上车,萧桃庵喝止他:“你去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到此为止,也该回家吃饭了。”

  那一天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距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共被囚禁九年零二十六天。其中,有判决书的硬牢八年,没有判决书的软禁一年零二十六天,人生,有几个九年零二十六天?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