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柏杨 > 柏杨回忆录 | 上页 下页
三十九、出狱(1)


  传统有一句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指任何欢乐都有结束的时候,团圆也都有缺失的时候,原是一种人生无可奈何的结局。然而,如果改为“天下没有不结束的暴政”,同样也是一种定律。一九七五年,一连好多任的总统蒋中正先生逝世,当监狱官率领大家观看电视、聆听这项宣布时,确实有一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之感。有些人自出生以来,蒋中正三个字就像金箍咒一样,紧套在自己头上,拉也拉不掉,撕也撕不下。对我来说,更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从一九三八年在武昌左旗营房当仪队开始,到现在身为囚犯,前后三十七年,半生岁月,由当年极端崇拜,到逐渐对他质疑,信心动摇,以致完全崩溃,其中最令我不解的是,这位全国武装部队最高统帅,丧失了一千万平方公里巨大的国土(相当于一个美国),把十亿“敬爱他、服从他领导”的人民,丢弃给一个被称为“共匪”的残暴敌人,自己落荒而逃,逃到大海一角,竟没有丝毫责任,责任反而都是别人的,也不受任何法律审判,反而要审判别人,狼狈的失败,反而证明他更英明,实在令人作呕。

  第二天,监狱官分别到各区集合囚犯,宣布蒋中正死讯,下令大家一律静默三分钟哀悼。有个该死的难友,突然笑了一声,激起监狱官的大怒,诟骂笑的人丧尽天良,几乎为大家惹来大祸,事后虽然扬言要深入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蒋中正之死,带来皇家效应,历史上,老王死后,新王登基,总要大赦天下,表示薄海感恩。蒋中正逝世后,他的儿子蒋经国当时任行政院长,虽然还没有登基(登基的是副总统严家淦),但政府已下令刑事犯减刑二分之一,政治犯减刑三分之一,无期徒刑减刑为二十五年,唯一的但书是:凡参加共产党的政治犯,一天也不减。我判刑十二年,减掉四年之后,只有八年。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刘展华先生真是可爱,如果不是他在审讯过程中那一声断喝:“你也配!”此时,我就不可能减刑四年。

  蒋中正之死是火烧岛腥云消散的前兆,十三年后,蒋经国逝世,蒋家班瓦解,火烧岛政治犯监狱终告撤销。

  ——一九四五年中国对日抗战胜利时,蒋中正如果翘了辫子,一定会被人戴上完美无缺的民族救星的帽子,永耀史册。

  虽然减刑,但我的刑期仍要到次年(一九七六)才满,倪明华依照离婚契约,每月都寄给我五百元赡养费,虽然没有片纸只字,佳佳倒是常有信来,可是我看不到孩子对家庭生活的描绘,也看不到其他政治犯儿女们常写的一句话:“爸爸,盼望你早日回家!”

  佳佳从小小的年纪,心灵就被安排得如此吊诡,父女之间只能谈些官话,我已预感到我最恐惧的疏离气息,正笼罩我们头上。

  所幸的是,就在景美军法处看守所,政治犯倾巢南下的前几天,陈丽真冒险又送来了一次日用的盥洗用具,使举目无亲的我,被囚入火烧岛政治监狱的那天,在亲友调查表中,得以写下陈丽真的名字,台湾两千万人中,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一九七六年——我入狱已整整八年,从元旦那天开始,就在墙上画下倒数日历,直到三月七日。每天早上划去一格,还剩六十六天,第二天早上再画去一格,还剩六十五天,以后除了早上画去一格,减少一天外,到了晚上,也把明天的画去。原以为铁窗外的事绝不会去想,这些年来一直严守这项铁则,可是,现在变得万念俱发。这不是急躁,而是动心。八年监牢,似乎最后这两个月最长,也最难度过,我终于写下怀念佳佳一诗:

  吾儿初生时 秋雨正淅沥
  父独守长廊 喃喃向神祈
  护士终相告 告父生一女
  此女即吾儿 此情舔犊意
  儿啼父心碎 儿笑父心喜
  看儿渐长大 摇摇学步举
  曾入托儿所 一别一哭涕
  负儿径自归 为儿理发髻
  出疹畏风光 门窗日夜闭
  儿身热如焚 抱儿屡惊悸
  自幼厌进餐 一餐一淘气
  悄悄吃狗食 吐泻几将毙
  住院儿卧床 伴儿父卧地
  五岁接电话 口舌即伶俐
  怒时呼臭爸 顿脚如霹雳
  六岁考幼园 百分高第一
  滑梯玩不休 万唤都不理
  上学有人送 下学父迎及
  一路攀父臂 仍作秋千戏
  爬肩闻烟味 翻腾上父膝
  遇事即寻父 搂颈絮絮语
  寻伴乐不归 惹父沿街觅
  急急如疯汉 惶惶汗遍体
  当父离家日 儿已二年级
  坐地看电视 尚对差人嘻
  一去即八载 一思一心戚
  梦中仍呼儿 醒后频频起
  而今父将归 儿业亭亭立
  何堪吾家破 孤雏幸存息
  儿已不识父 怜儿泪如雨

  ◇

  出狱前几天,我把所有的行李、衣服和图书,打包寄给陈丽真,她事先还为我定下旅馆,约好当天她从台北赶到高雄,到长途巴士站接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三月七日到来。然而,就在屈指计算着见面日期的时候,一个可怕的阴谋,上至蒋经国,下到台湾警备司令部,在秘密实施,他们决定“不释放柏杨,继续囚禁”,这就是蒋家父子特创的一种使政治犯绝望生畏、不可思议的“隔壁手段”。

  “隔壁手段”关键在于“隔壁”,火烧岛政治监狱的隔壁,是警备司令部所属绿岛指挥部,指挥部有一个新生大队,所谓新生大队,就是黑社会重量级流氓集中营,凡是其他流氓管理所(正式称“职业训练所”)管训的流氓,不服从管训,或殴打长官,或屡次逃亡,被列为恶性重大的,都送到火烧岛新生大队,接受更严厉的折磨。大队直辖四个队,其中三个队管训流氓,一个队(第六队)则是管训从“隔壁”(政治监狱)刑期虽然已经届满,但有关单位认为他的思想仍未改造,或者找不到保人的政治犯;就在出狱当天走出大门时,重新逮捕,囚入第六队,管训期限是三年,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延长。有人甚至在第六队囚禁二十余年,外面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班长们经常警告囚犯:“我没有办法教你出狱,但我有办法教你坐牢坐到死!”

  有一位难友在他出狱六个月前,依照规定写“感训心得”。普通情形下,都会依照官方盼望,把自己写成一个痛心自责、永远拥护英明领袖的悔过之徒。想不到那位难友在写感训心得时,不但没有认错,反而把他在调查局所受的苦刑,以及全案冤屈内情,写了二十几张纸。政战官平常对他的印象不错,这次特地前来押房,向他分析利害,要他重写。这位难友认为现在他要出狱了,党国要人不是都在勉励诚实无欺吗?他要让层峰知道事实的真相。政战官怎么劝他都不听,政战官大怒,碰的一声,关门而去,同房间难友告诉他说:“你这样坚持,恐怕会被送到隔壁!”

  他这才开始惊慌,立即写报告要求更换感训心得,政战官叫班长传话说:“感训心得已报到国防部去了,无法收回!”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