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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南航


  自我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就从一个“被告”身份,变成正式“人犯”,不过仍暂时羁押军法处看守所,并没有解送到监狱服刑。忽然有一天,我被调出押房,充当“外役”。“外役”的意义,就是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走动,接受监狱官或班长指定的工作,晚上则仍然关入押房,这是一般人犯所盼望的差事。现在,我被调到看守所图书室工作,更是外役们所期望的福地,所以心情很快就获得不少纾解。我把行李搬到外役区押房,从此可以自由自在的从押房走到图书室,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觉。图书室还有一位外役丘延亮,原是台湾大学人类考古学系的高材生,他的姐姐是蒋中正的儿媳妇、国防大学校长蒋纬国将军的妻子。丘延亮在学校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暗中传阅从日本驻华大使馆利用外交邮件进口的左倾书刊。他是被逮捕学生群中判得最轻的一位,只判五年。事实上,他坐了两年半,也就是在我被调到图书室的次年,就被保释出狱。

  我在图书室当外役,前后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监狱生涯中最最愉快的一段日子。从被囚禁的人挤人狭窄囚房,突然转移到可以兴之所至的在院子里走动的另一个世界,那种情境简直像梦幻一样。外役人犯和押房人犯有天壤之别,外役区除图书室之外,还有洗衣工厂和缝衣工厂。现在我和丘延亮坐拥一、两千本图书,而其中有一套就是《资治通鉴》,使我开始着手写狱中第一部著作——《中国历史年表》。

  囚犯在牢房中的地位,决定于有没有外来接济,每星期三的接见日,丘延亮在中央信托局任处长的父亲,都派司机送来菜饭,所以情绪愉快。我被收押初期,每星期同样也都有特别烹制的饮食送来,办完离婚手续后,就再也没有了。这时,只剩下陈丽真一个女孩子未把我遗忘,每星期都提着菜篮饭盒,从台北到景美军法处探监。

  然而,有一次,当丽真接见过之后,转身要回家时,两个警备司令部的武装人员把她拦住,押解到军法处。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吓得路都走不稳,结果一位军官问她:“柏杨是叛乱犯、国家的敌人,你为什么给他送饭?”

  丽真回答说:“他是我老师,现在孤苦无依,只有我照顾!”

  “他跟你什么关系?你说他是你老师,你读什么学校时的老师?”

  丽真突然之间怔住,军官用一种洞烛其奸的眼神盯着她。

  “说呀!”

  “其实,我是柏杨的读者!”

  “那么师生是作掩护的外衣了,柏杨吸收你加入什么组织?只要你从实招供,我们可以免除你的罪刑。”

  丽真这时候除了哭啼外,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军官说:“你们的关系不简单,如果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到这步田地,你不可能还借着送饭的名义和他取得联系!”

  丽真回答不出一句话,军官忽然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如果真的没有组织上的关系,你最好以后少来!”

  丽真带着汗淋淋的身子,快步离开军法处大门。回到家后,当天晚上,她的夫婿陈体康先生从铁路局下班回来,带来消息说:管区警员特别去找他,警告他管管老婆,不要再乱闯是非之地。

  从此,丽真很久不再来看我,我认为这原是人情冷暖,对一个叛乱犯而言并不足惊奇,除了心里有一点点惆怅外,也就迅速的自行化解。可是,那一年的除夕,看守所播音室在播出感训教材之余,忽然播出一首祝福春节的歌:“大年初一头一天,家家户户过新年!”

  歌声之前,有一句道白说:“各位听众好,我是‘丽真’,向你们大家拜个新年!”

  这是一首六〇年代最流行的庆贺春节唱片,当然,道白里的“丽真”是一位歌星,不是我的学生“丽真”,不过这两个同音字,倒使我又一次涌出眼泪。

  看守所图书室这段时日,是平生最宁静的日子之一,假设坐牢可以这样坐下去的话,十二年也无所谓。可是,在我调到图书室后不久,难友中就流传一项耳语说:政府在火烧岛上正兴建一座新式的政治犯监狱,囚禁日渐增多的政治犯。耳语又说,美军预备把储存在日本冲绳的毒气,运到台湾储存。国防部官员曾经陪同美军官员到山区视察,勘查储存场所,因而对获得美国支持的信心大增,认为美国的友谊牢不可破,永不会抛弃我们,把毒气迁储台湾,就是显明的保证。这使蒋家父子精神焕发,决心整顿“复兴基地革命阵营”中日渐自由化、也就是日渐失控的大众传播工具,以迎接新的战斗形势的来临。

  于是,一九六八年,蒋家班发动了“文化消毒”运动,开始明目张胆的逮捕文化界的败类,我恰恰首当其冲,成为被消毒的第一名。接着就是在火烧岛建造政治监狱,使这项消毒行动得以毫无限制的扩大范围。

  当这个耳语开始流传时,政治监狱才刚刚破土,而火烧岛既远在天边,落成也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难友们认为对这种“外岛管训”的恶运,不必忧虑。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第二年,耳语传来,政治监狱已经盖好,政治犯集中管理,势在必行,唯一的希望是,名单上最好没有自己。有一天,看守所所长跟政战官突然来到大操场,集合全体外役政治犯,说是有要事宣布。当大家集合后,所长说:“点到名字的,到前边集合。”

  五分之四都被点到名字,我也在其中之列,留在台北继续当外役的美梦破灭了。所长叫我们回去拿行李,然后被鱼贯的送回原来被告区的押房,而且立刻锁上房门。一会功夫,宪兵队逐个房间点名,每人上了五花大绑,两个人绑在一起。这对享受一年有余自由生活的外役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平常笑脸相待的看守所班长,一个个变成另一副神情。尤其一个叫杨蔚的少尉监狱官,冈山中学毕业,考上军法学校,被派到看守所工作,他长得相当清秀,而且对外役也和颜悦色。有一次,他到图书室,很有礼貌的问:“我是不是可以借一张椅子到外面,我喜欢树下看书。”

  我对这个年轻军官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但是,三、四个月后,当他发现他对外役有绝大的处分权力时,态度开始转变,最初不过气势傲慢,后来行动逐渐凶暴。这时候,他到押房视察,用手试探五花大绑的结实程度。我们坐在地上,他则不断故意用膝盖碰撞我们的面颊。就在当晚,几架探照灯的巨光投射到院子,我们被带出押房,两人一双的走上警备司令部的镇暴车,车队浩浩荡荡在黑暗中向北奔驰,天亮的时候,抵达基隆码头,被赶鸭子似的赶到登陆艇的甲板上。登陆艇重新装备过,新的铁栏杆,新的炼条。荷枪实弹的宪兵在四周戒备,我们被重重包围,坐在甲板上,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蓝天。虽然没有谁告诉我们驶往哪里,但是,人人心里明白,目的地是火烧岛。彷佛为了防备北京派出军舰或潜艇营救这一批重刑的政治犯,天上有飞机巡逻,海上有驱逐艇护航,我从没有想到,我们的身价竟如此重要。

  中途,忽然一阵大雨,宪兵中一个姓年的指挥官准许我们到官舱前布棚下躲雨。曾经当过台北市议员的难友林水泉先生,躲雨时拖着他的行李,那位正在蜕变自己的监狱官杨蔚,这时候跳起来,在他脸上猛摔一个耳光,大喝说:“教你人避雨,没教你行李避雨!”

  林水泉一直拥有的豪放笑容收了回去,连那些年轻宪兵的眼光,都被这一声响亮的耳光吸引,而迅速流露出同情。当雨势停住,大家又被驱回甲板,宪兵们分别上来检查捆绑的绳索。一个年轻宪兵塞一支烟到我口袋里,低声说:“听说你是柏杨,刚才那个打人的王八蛋,他不过是个少尉。你想抽烟时,就喊报告说捆绑太紧,我会下来检查,就把烟带给你。”

  前排右前方的一个宪兵也正在检查一个政治犯的绳索,低声告诉递给我烟的他的同伴说:“我舅舅也在里面!”

  不久,大家都感觉出来,一种耳语正在宪兵队中轻轻的传递,有些年轻宪兵更低低的咒骂。显然的,宪兵与押解我们的警备部队,正迅速增高敌意,反而使我担心他们会发生冲突。幸好这个航程时间不长,第二天下午,登陆艇驶进火烧岛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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