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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十年杂文(2)


  二是,中文横写时,应该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的纯文化问题,警备司令部也磨刀霍霍。中文横写,天经地义的,应该从左到右,因为汉文单字,就是从左到右写的,从来没有人从右到左。当汉字堆积成文章时,当然也应该从左向右。如果从右到左,不但无法控制字与字间的距离,而且,手腕也会把你右边写的字,擦成一团。不幸的是,共产党在大陆不但实行简体字,还从左到右横排,于是,凡是主张从左到右横排的人,都是共产党的同路人。

  我终于发现政治上改革之所以困难,全由于文化上的恶质发酵。因此我不断呼喊,企图使酱缸稀释,才能解除中国人心灵上滞塞的困顿之情。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份盼望社会进步的沉重心态,正是把我自己绑赴刑场的铁链。

  十年杂文期间,除了在《自立晚报》“倚梦闲话”专栏外,稍后也在《公论报》辟“西窗随笔”专栏。这两个专栏的内容和形式一模一样,虽然这两份报纸的发行量不大,但在白色恐怖时代,影响却立竿见影。

  除了执笔为文外,我还被邀到国立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兼任教授,教“文学概论”,使我不得不阅读一些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当时我已经出版了十本小说,却直到教文学概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小说,和小说应该怎么写。但我也发现,理论对创作并没有太大帮助,而只对欣赏有帮助。这时我对杂文的运用,已较熟练,渐渐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体。当然也受到过挫折,例如,我用第一人称的时候,除了“我”以外,还不时的自称“柏杨先生”和“柏杨先生暨夫人”,以及“我老人家”等等。有一次,编辑会议上,有位记者廖素雯女士要求报社用行政力量,制止这种不伦不类、自高自大的写法。

  十年杂文,是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这么长期的安定日子,因为倪明华和我逐渐建立起一个平静的家。婚后第二年,明华生了一个女孩,命名佳佳。在这之前,所有的孩子早和我疏远,现在女儿成了我唯一的亲情慰藉,从她呱呱坠地那一天起,每一声哭啼,都牵动我的心肝。从她身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还看到另外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些是终生无法挽回的椎心之痛,也是任何一个婚变后,不能抚养子女、身为父母的哀情。作父母的可以暂时忘记儿女,但不能永远忘记;不能无时无刻的思念儿女,但会终生不断思念。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使自己获得小小的平安,那就是把对所有孩子的爱,全部倾泻到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现有孩子身上。八岁前的佳佳,眼中也只有爸爸,平日爸爸陪她玩,陪她闹,被她当马骑。

  终于,等到佳佳要上幼儿园的前一天,她背上给她新买来的小书包,兴奋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可是,当幼儿园报名的时候,却因为出生日只差几天,而被学校拒收。我跑到学校去找那位女老师理论,所谓理论,是我事后叙述时的文明语言,实际上是去吵架。吵架当然没有效果,差几天就是差几天,所以只好拜托担任家长会长的任显群先生从中关说,才报得上名。报名那一天,正好遇到那位吵架的老师,她冷笑说:“这么美丽的小姑娘,怎么有这种凶恶的老爸,真是奇怪!”

  既然夸我女儿漂亮,所以虽然咬定我凶恶,我也乐于接受。考试那一天,我比当初考大学时还要紧张,坐立不安,像只猴子般走来走去,一直等到佳佳大大方方走出来,表情上一点都不畏缩,我迎上去,抱起她问:“考得怎么样?”

  五岁的女儿回答说:“一百分!”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一百分是一个满分,一定可以考取。想不到听来听去,似乎所有的孩子都考一百分,这才觉得有点不妙,赶紧再去找那位吵过架的女老师,陪笑问她:“我女儿考得怎么样?”

  她大概看出我的迫切和恐慌,直接告诉我说:“考取了!”

  接着又把前面说过的话,颠倒过来重复一遍:“这么凶恶的老爸,怎么会生那么美丽的女儿?”

  第二天,我送佳佳上学,看她进到小小教室,临窗坐下。剎那间,坐在那里的,似乎就是城城,当年,我送他上国语实验小学,城城比较胆小,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守在窗外的爸爸,等我一转身离开时,他就在教室里大哭,我只好折回来陪他,这样多少天之后,城城才能够适应。而垣垣上幼儿园时,我却不在一旁。现在,从佳佳小脸蛋上,看到她两位哥哥的笑容,感觉到这世界是那么样的难以两全。

  佳佳不仅仅喜欢听我为她说故事,还喜欢父亲身上的烟味。每天下班回来,她就要攀着膝盖爬到身上,从前胸嗅到后背,从后背嗅到头顶,说:“爸爸身上烟味真好闻!”

  这也成了我拒绝戒烟的最大理由。

  倪明华因我的关系,学业中断,我不愿她为此抱憾终生,千方百计,甚至半强迫的,在佳佳三岁那一年,终于把明华送到中国文化大学就读。每天晚上,明华去学校上课,家中只剩下一对父女,大书桌旁就放着一张特制的小书桌,供佳佳坐在那里做功课,当小学一年级开始写字的时候,看她把那复杂艰深的汉字一个个塞入小小的方格子里,我深为难过。不久,佳佳跟孙观汉先生的小女儿孙世钟——与佳佳同岁,书信来往。看到孙世钟用英文写的信,感觉出来汉字给中国孩子的沉重压力,我当时就想,如果中国文字不改革,单单汉字的学习压力,就会使人筋疲力竭。

  杂文十年所以成为美好的十年,另一个原因是,这十年中,我结下了很多人生中最难得的几桩友谊。有一天,忽然接到寄自美国匹兹堡大学的一封信,这是跟孙观汉先生生死相交的开始。孙先生是物理学博士,曾出任国立清华大学原子科学研究所所长,建立中国第一座教学用的原子反应炉,因此,后来被尊为“中国原子科学之父”。他对我的称赞和期许,使我虚荣心大增,好像我真的有他所说那么伟大。幸好,虚荣心大增了一阵子之后,我开始警觉到,如果再继续大增,我会毁灭。

  孙先生二十四岁即到美国,娶了一个碧眼黄发的美国女子为妻,生下二男一女,但当他有一天在那温暖的家庭中,发现包括他自己,以及儿女在内,都在用英语思考、用英语交谈的时候,油然生出故国之思。他要再一次看看中国字、听听中国话(不过,孙先生浓厚的绍兴腔国语,常成为周围女性朋友嘲笑的对象)。恰好,梅贻琦先生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他偕夫人随梅贻琦回台。当他写信给我时,他已返美,我们通信频繁,却一直没有见过面。

  又有一天,我接到一封笔迹秀丽的信,结下第二桩永不磨灭的友情,那就是当时还没有结婚的陈丽真,台湾彰化人,高中毕业就考上铁路局的列车小姐。她的国语和孙先生的国语成尖锐对比,清澈悦耳,字正腔圆,她和当时的男朋友商量后,决定写信给我,并来家中拜访,从此成为通家之好。

  陈丽真是一个深情的女孩,她的爱情生活对她而言是一场恶梦,我入狱前就不断的调停她和男友之间的争执吵闹,不是男友悲悲凄凄来找我,就是丽真哭哭啼啼来找我,我成了他们诉苦的对象。我入狱后,他们终于结了婚,却成为文学家笔下那种典型的怨偶,在他们生下一个男孩之后,终于仳离。丽真也写了不少短文,可是那种奇特的不安宁家庭生活,根本不是一个创作的好环境。

  我后半生的朋友,几乎全来自我的读者,结交过程相差不多,先是通信,再见面聚会,最后往往成为互相扶持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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