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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蛇山一带红点多(1)


  做为一个侵略者,日本真是世界上最拙笨的一国。美国四出侵略,在世界上反而落个美名。人们都相信中国跟美国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其实错了,中法战争时,天津附近的法国军队战败,美国军舰立刻偷偷的向中国开炮,支持法军,清政府无可奈何,忍气吞声,只好假装不知道。英国的侵略,建立了世界性的殖民地,这些殖民地后来都成为拥护英国的友邦。只有日本,皇军所到之处,除了种下仇恨的种子外,其他没有任何收获。

  中国的腐败、落后,与内部严重的分裂,把日本诱惑得如痴如狂,认为如不把这个邻居一口下肚,简直天理不容。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军队在河北省宛平县芦沟桥,假装一个士兵失踪,向中国展开大规模灭国绝种性的疯狂攻击,在算盘上(算盘是中国最古老的计算器),他们明白的计算出中国必亡的结论。

  当七七事变的消息传出时,中国全国再度陷入疯狂,一种要求抵抗到底的民心,没有人可以阻挡,于是,共产党向国民党投降,陕北红军被改编为第八路军,江南红军被改编为新四军。我在年轻时候像每一个男孩子一样,想在战场上成为英雄,以致连做梦都梦见到前线上挥动大刀杀敌。于是,就在七七事变后不久,高中二年级的我,投笔从戎。所谓投笔从戎,就是去投考河南省军事政治干部训练班。

  除了火炽的爱国心驱使我投入这个大洪炉、大时代外,还有两个并不十分光明,但却十分重要的秘密动机。第一是我渴望早日离开继母,免得遭受毒手。第二是我无法弄到初中毕业证书,开封高中一再催促缴验。父亲也找过训导员王伦青先生,王先生只有办法使我报名考试,没有办法使我通过证件关卡,开除学籍的大祸随时都会发生,这种压力足以使我精神失常,我希望(一辈子都这样希望)跑到一个用不到文凭的地方,老死在那里!军事政治干部训练班,设在南阳县,训练三个月,毕业之后,省政府负责派任工作,最高可当联保主任。读过王安石变法的人,都会了解,“保”是中国政府最基层的单位,大体上等于现在台湾的“里”,若干“保”可以组成“联保”,也就是九〇年代的“乡”,联保主任就是乡长。这对一群十八、九岁的青年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诱惑。而就在这三个月集训中,我第一次受到共产党那种神秘的和温暖的触摸。

  一天晚上,同是来自开封高中、比我高一班、功课好得人人尊敬的同学张纯亮,把我叫到一个灰暗的角落,搂着我的肩膀,低声的告诉我,共产党在陕北有一个高尚的革命圣地,全国优秀青年从四面八方的涌向那里,参加真正的抗日工作,问我愿不愿意也去参加!那时候我正崇拜蒋委员长,自然不相信还有其他革命圣地。但张纯亮提醒我说:“共产党也是拥护蒋委员长的,你没有看报吗?”

  张纯亮把陕北描绘成一个美丽乐土,大家像兄弟一样的互相照顾,那是一种革命感情。不过生活很苦,平庸的年轻人总是寻找借口不敢参加。我不认为自己平庸,就这样的,我成了张纯亮精挑细选出他所认为的优秀青年。不久,一次聚会时,我们决定某一天晚饭以后,各人分别向队上请事假、病假,或返乡探亲假,在东门里集合,由张纯亮充当班长,好像出操一样,把我们带出城门,这样可以避开岗哨的检查。共产党自有他们的地下交通网,把我们送到陕北。南阳、延安之间,直线距离一千公里,当中隔着高耸云天的秦岭山脉,沿途还有国民政府的军警和地方政府的岗哨,段段阻截,可能随时受到逮捕,遭到枪杀。但我们这一批人,热血澎湃,准备接受任何挑战,可是,最后并没有出发。因为就在约定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张纯亮被捕,我遥远的听到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张纯亮所聚集的那些同学,互相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的面貌,张纯亮本人也没有招供出他所集结的同学名单,因为我们没有听到继续逮捕的风声。

  伟大的陕北革命圣地没有去成(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可能加入共产党的机会),结业的时候,联保主任的高位也没有派到我头上,而是随着大多数同学,被保送到设于武昌左旗营房的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我们从河南去的同学,约有五百人左右,编成一个大队,番号是第五大队。我被编到第十三中队,中队长是中央军官学校十二期工兵科毕业生吴文义先生,这位东北籍的长官,在我一生中三个最大关键时刻出现,是我生命史上重要的一位恩师。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本土,进入中国中部第一流的都市,武昌和汉口,队伍穿过英租界的时候,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英国国旗,以及滚滚的长江和热闹烘烘的码头渡口。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使我大开眼界。

  “战干团”训练时间是六个月,前三个月是普通训练,后三个月是分科训练。我的好奇和好动使我报考了谍报队,丰富的幻想中,我希望当一个神出鬼没的间谍,像“〇〇七”一样(那时候当然还没有〇〇七)杀敌立功。然后以一个平凡人的姿态在街上闲荡,没有人知道我对国家有过伟大贡献,可是却在一个秘密组织中受到尊敬。这个愿望没有能够实现,因为谍报队(第九队)的队长是一个南方人,好像是浙江人,他那种像鸟叫样的国语和傲慢的态度,与吴文义比较起来,简直是两种人类。间谍生涯遂到此为止,我又返回吴文义那个中队——第十三队政工队。

  可是,中队长虽然很好,相当于排长的区队长李龄,却是一个毒疮——我生命中第二个侯万尊。天下所有的错误从此完全发生在我身上,打扫厕所、禁足、禁闭、挑水,李龄一不高兴或一高兴,我都会被罚。双手举枪,两腿半分弯,伏地挺身,二十个是起码数,有时候挺到六十才命令我停止,有时候挺到趴倒在地。但是,同班的另一位名叫叶子忠的同学,命运却好得像活在九霄云端,我常抨击他小白脸,从这项抨击,可看出我的长相,实在够不上什么水平。每次打野外或行军的时候,我本是第一班的排头,叶子忠是排二,但李龄却认为我头脑不清,而命令叶子忠当排头,这对我真是一个最大克星。三十年后,叶子忠当了台湾省电影制片厂厂长,而我却正在火烧岛坐牢,又一次证明人生确实有不相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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