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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犯上作乱


  明王朝时代,一位高级官员郑鄤,他的文名震动公卿。母亲去世后,继母对他百般虐待,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假传他父亲的命令,教婢女下手把他继母打了几棍,结果被判凌迟处死(凌迟就是一刀一刀把身上的肌肉割尽),这是传统礼教中野蛮的酷刑之一。

  我不是介绍郑鄤的案件,而是指出一点,殴打继母在中国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恶行,它被全民、尤其是被儒家知识分子所谴责,也被政府当作残酷的镇压目标。

  我在开封的家,虽然败落到只剩下租来的三间破屋,可是继母的声势却因吸海洛因更为急躁。她弄不到钱,就把煤块装到麻袋里偷运出去。父亲身体更形衰弱,靠贩卖老宅剩下的一点积蓄过日子。继母要钱,父亲不给,继母又恢复东桐板街时代的咆哮咒骂,照样的辱及郭家祖宗三代。我的愤怒从小累积,累积了十几年,现在已是高中学生,忽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忍受年老多病的父亲继续受辱。那一天,父亲躺在屋内病榻上,继母在院子里,不知道为了哪桩事情,她暴跳如雷,诟骂父亲,那副狞狰和泼辣,同院花生行的伙计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不要脸时的发泼场面。有的傻笑着,有的呆呆地看着,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围观。我一股冲动,冲到继母面前,但仍然有点胆怯,只是用较平常微粗的声音阻止她:“不要骂了!”

  继母楞了一下,十八年的积威使她毫不把我放到眼里,叫骂的声音反而更大,并挑战的说:“你这个叫炮头,你们满门都是叫炮头的郭家,男盗女娼,你站到我面前,敢怎么样?你敢打我?”

  一个“打”字,为我指出了一条明路。我几乎浑身颤抖地(那是过度的害怕,也是过度的愤怒)在地下划一条线,大声叫:“你敢过这一条线,我就打!”

  继母的眼睛冒出火焰,她不相信在她鞭子下不断哀号、匐匍、乞求饶命的那个男孩,竟敢如此凶悍。于是她毫不在意的直冲过来,想冲进房门。就在这一剎那,我击出重重的一拳,这是向“二十四孝”挑战的一拳,也是向几千年传统礼教挑战的一拳。继母应声倒地,开始在地下打滚哀号:“你敢打我呀!”

  我跳上去,又是一拳。继母这时才发现十八年来她所用的那一套魔术,已经完全失效,她面对一个她从没有想到过的叛逆局面。于是改口大喊:“郭学忠,你叫你儿子打我是不是?我跟你儿子拚了!”

  父亲在房里发出微弱但十分焦急的吼声:“小狮儿(我的乳名),你干什么?还不住手!”

  我扑上前去,在继母身上又施一拳(我对自己笨拙得不敢用脚去踢她,十分自恨)。继母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继子的殴打,突然害怕起来,唯恐我拿起就在手边厨具上的菜刀,于是她改诟骂为哀号,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父亲在屋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叫:“小狮儿!你要气死我!”

  我听到父亲挣扎着起床的声音,有点惊慌,看到躺在地下哀号的继母,不知道如何善后。于是,就一溜烟的拔腿跑回学校。回到学校后,心情定下来,才发现我又一次的闯大祸。过了好几天,我才畏畏怯怯的回家。一面走一面幻想面对的景观,像继母扑上来和我对打,或者父亲拿个棍子对我一顿臭揍,或者继母已经逃走——那是最好的结局了!我蹑手蹑脚进到三间破房,坐在父亲床前,一个传奇的场面发生了,父亲不但没有揍我、骂我,更没有任何追究,只衰弱的说:“你看,你妈正在房间给你做棉袄,去向她陪个罪!”

  我心战胆惊的站到继母面前,并没有陪罪,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陪罪,只是站在继母的身边,等待着继母一旦动手,我就还击。继母的表现,也是一个奇迹,她微微的笑着,十分温暖的说:“来,比一比,穿上合适不合适,合适的话,妈再给你做。”

  这是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听到继母口中吐出的最甜蜜的声音,我感动得几乎要跪下来求她宽恕。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不对劲,我并没有解开自己心中的结,不过,事情终于这样过去了。

  两三个礼拜之后,我又回家,继母在院子里,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说:“你等一下,妈正在给你煮江米甜酒!”

  院子里正好站着花生行账房蔡掌柜,我也站过去,蔡先生说:“你妈待你不错!”

  我尴尬的点点头。

  “傻小子,”蔡先生说,“你可小心点你妈给你煮的东西!”

  我呆了一下。蔡先生低声说:“你看你妈的嘴角!”

  我看到继母的半个侧面,发现她的嘴角向上撩起,一种邪恶的心情,使我打了一个寒颤,但自己也陷于困境,我没有理由不吃继母煮给我吃的东西,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常回家。

  多少年后,甚至到今天,我垂垂已老,仍不后悔对继母的这次反抗行动,而且恰恰相反,如果我不把继母殴打那一顿,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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