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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的病征——酱缸(2)


  《死不认错集》(《猛撞酱缸集》)中说:

  有人以为,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不但不责备自己,反而穷气乱生,怪老祖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使我们现在受罪。如果能打下钢铁江山,教我们安坐享福就好啦。对于这种说法,柏杨先生的答复是:“这就跟父子一样,当孩子的结结实实,聪明伶俐,又上过大学堂,然而却把日子过垮,当然不能责备他的父亲,而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可是,如果他一生下来就被淋菌弄瞎了眼,就遗传了羊痫风,就遗传了色盲,而又是个白痴,则他到了后来,沿街敲砖,乞讨为生,他的责任就太小。他如果指责他爹不该染一身梅毒,指责他娘不该不把淋病治好,我们能忍心教他闭嘴乎哉?”

  柏杨所列举的酱缸产品,当然不一定完全都对,但至少有一部份是对的。还是一句老话,希望读者中的有心人士,切实地反省一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则中华民族幸甚!

  柏杨的文章,一向是脉络分明,可惜其在叙述酱缸产品时,行文相当凌乱,有时一扯,离开原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然后嗖的一声,一个觔斗云翻了回来,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觔斗翻走。下面的介绍,是经过笔者的一番整理,以求不违背其原意为原则,请细心的读者勿逐字逐句与原文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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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酱缸产品之一,是对权势的崇拜狂。

  在古代中国,最有权势的人当然是皇帝。伦理观念对皇帝概不适用,皇帝所有的旁系尊亲属,在皇帝面前只不过是“臣”是“奴才”而已(假如皇帝是过继来的,那么即使是自己的亲爹娘也不例外)。这种逆伦灭性(官性大于人性)的畸形道德,不但无人反对,反而认为天经地义。在宫廷生活的荒淫方面,洋皇帝更是望尘莫及。唐代的“后宫佳丽三千人”,固无论矣,即使在周王朝时,天子也可以合法的拥有一百二十一个太太。夫《礼记》中的《内则》,更为天子苦心孤诣地排好颠鸾倒凤的日程,使这一百多位妻子,可以雨露均沾,不至争风吃醋。所有圣人,对这些不但不予反对,反而化“淫棍”为天子圣明,化“杂交乱交”为正式的国家法制和社会规范。因此,柏杨认为:圣人不仅是帮凶,简直是正凶,跟有权的大淫棍们是共犯。盖权力好比汽油,圣人不但不设法防止它燃烧,反而抢着点火,怎不一发难收?柏杨认为,洋皇帝的权力,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约束,但中国圣人为当权派发明畸形哲学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来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全是来自大淫棍的赏赐,无怪乎大嫖客想干啥就干啥,有了圣人发明的“理论”基础,这种乱搞是既合法又合理,既顺天又应人。

  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所谓“仁”也者,似乎只能在书本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而且“仁”似乎并不是平等互惠性的。

  对权势绝对崇拜的结果,缺乏敢想、敢讲、敢做的灵性,一定产生奴才政治和畸形道德。没有是非标准,只有和是非根本不相干的功利标准。只有富贵功名才是正路,大家都削尖了头,拚命往官场里去钻,只要给我官做,教我干啥都成。像陶渊明之不为五斗米折腰,能有几人?“十年辛苦”,不是为了研究发明,不是为了著书立说,也不是为了奔走革命,而只是为了“一日成名”,“成名”者,有官做之谓。

  古往今来,做官之所以把人吸引得如痴如狂,原因有四:

  一、有权在手,可以某种程度(视官之大小而定)地为所欲为。
  二、受人崇拜。
  三、学问变大。(洋人知识即权力,中国权力即知识。)
  四、财产增多。洋人以经商为致富之源,中国人重士轻商,且受孟老夫子“何必曰利”的影响,所以口不言利,但心里却想利,想得要死要活,乃以做官搜括为致富之源。昔南宋大盗郑众受招安后为官,同僚鄙之,郑众有诗曰:“各位做官又做贼,郑众做贼才做官”,可谓一语道破。

  在权势崇拜狂之下,不要说政治场合、学术场合,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也变了质:变得近视,变得势利。

  有人认为:中国人虽缺乏公德心,但富有人情味。其实所谓人情味也者,还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而又少。留美“学人”短期(请注意“短期”二字)“访”台,恨不得每天有四十八小时参加应酬,“学人”“返”美后,都是“人情味”的见证人。但笔者一位在台的世伯,在股票上栽了觔斗,一生积蓄付诸东流,于是旧日好友对其都敬而远之,在街上遇到时,佯为不见,想打小麻将消遣,都找不到一个搭子(怕他输了付不出钱),人情味者,当如是乎?

  ***

  酱缸产品之二,是自私与不合作。

  儒家在原则上只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儒家的最高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项:一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地方走去。另一是“行仁政”,求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在压迫小民时压得稍轻一点。

  在这里抄几段儒家的经典,说明其“明哲保身”哲学: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关于行仁政:皇帝假如偏偏不行仁政而行暴政,那又怎么办呢?儒家似乎并无有效的对策,唯一的对策只有“进谏”,进谏而又不被采纳,那就只有“邦无道则隐”之一途了。

  自私之心,在私有制社会中,未可厚非。但自私不能超过一定限度,儒家的思想既自私而又不肯冒任何风险,就一定变成社会进步的反动力!

  柏杨认为:在现代中国,自私观念又更进一步:一个计划也好,一个决策也好,甚至一件官司也好,参与其事的朋友,第一个念头似乎都是:“俺可以在里面捞到多少好处?”“俺可以少负多少责任?”大家都在这上面兜圈子,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一部二十五史,便是一部官挤官史,和官斗官史(皇帝当然是官中之最大者)。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你斗我,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谗动谄。刀枪固然可怕,谗谄尤其难防。中国人最大的悲哀,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用到窝里斗上。

  窝里斗的劣根性,是不合作最主要的原因。此外,弱者“明哲保身”,强者“定于一”,这两种不同的思想,也构成一个不能合作的习惯反应。所谓“强者”是指不安份的人,不怕铤而走险的人,也是“打天下”的人;所谓“定于一”,是指一种独断独行的气质:“凡是有老子在场的地方,一切都得听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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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酱缸产品之三,是淡漠、冷酷、猜忌、残忍。

  在朱秀娟女士的大着《纽约见闻》中有一段,大意是:朱女士初到纽约,偕夫逛街,遇一黑发黄肤之陌生人士,有“他乡遇故知”之喜,乃赶紧热情招呼,该黄肤人士竟视若无睹,擦肩而过。朱女士未免下不了台,乃自我安慰曰:“他一定是日本人。”十几分钟后,在地下电车中,又遇见该黄肤人士,正埋首读武侠小说哩。朱女士又自我安慰:“他一定以为我是日本人。”朱女士写来轻松,但读了以后,心情沉重。柏杨所称“淡漠、冷酷”,其此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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