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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的病征——酱缸(3)


  在美国,后来的犹太人有先来的犹太人照顾;在巴西,后来的日本人有先来的日本人照顾;只有在海外的中国同胞,只好一个人乱闯,最多只能找找私人关系,但永远找不到民族感情。

  在台湾的中央、省县、乡镇大小衙门,大多数办事人员都是一副晚娘面孔(柏杨曾以台湾银行、公路局监理所、区公所为例来说明),这些大小官僚姑且不去说它;最令人不解的是:商店需要和气生财,以服务顾客为第一要义,可是很多大公司的男女店员,却都是一副晚娘面孔,对顾客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耐心,对我们这个口头上高喊的“礼义之邦”,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所以柏杨建议:我们最好不喊;即使忍不住要喊的话,那就老老实实把我们喊成“书上的礼义之邦”。

  因为处处是淡漠、冷酷,用正常的脚步,寸步难行,特权现象乃油然而生。举例来说,拿份户口誊本要等一个星期,有了天大的急事,再哀求他也没有用,或者是要买张车票,急如星火,偏偏卖票员说,几天后的快车票都卖光了。当此时也,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一张特权阶级的名片,或者是找一位在“里面”做事的朋友,关照一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户口誊本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拿到,下个钟头的特快车票,也会马上含笑送来。

  谈到猜忌,这跟官的大小成正比。柏杨曾在《闻过则怒集》(《不学有术集》)中指出:

  历代忠臣良将的下场,多数惨不忍睹。举其较为大家所熟悉的,计有赵之李牧,秦之蒙恬,前汉之韩信、周亚夫、李广,后汉之窦宪,唐之侯君集、高仙芝,宋之杨业、岳飞,明之徐达、于谦、熊廷弼、袁崇焕。那些混账皇帝总是代敌人报仇,令人浩叹!皇帝之所以如此,全是猜忌心作怪。大好的精力,除了用在女人的身上外,剩下来的全用来杀人才、防反叛,别的啥都不谈。皇帝猜忌臣下,官员猜忌同僚,小民猜忌朋友,上下交猜忌,而国危矣!

  说到残忍,柏杨更是慨乎言之。他提到宦官,提到女人缠足。中国人居然会想出这种残忍的玩意儿,真是中国人的莫大耻辱!更严重的是:

  圣崽们平时板起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满口仁义道德,要求小民应该做这这这,不应该做那那那,但对于最不应该的割男子之阳、缠女子之足,以及幽禁女子之青春(皇帝后宫三千人,大官儿姬妾如云),却缩起头来不敢挺身说话。对于宦官、宫女、姬妾不但不敢说话,也许还认为是理所当然,这又牵涉到权势崇拜狂问题。对于女子缠足,不但不予反对,反而表示欣赏,于是为文研究者有之,吟诗赞美者有之,此无他,以女性为男性玩物,男性牢不可破之自私心在!

  柏杨漏掉了国人另一残忍的表现,笔者必须代为补充,那便是刑求(俗称屈打成招,台湾则习称“修理”)。宦官制度随满清王朝之结束而结束,缠足也受新风气之影响而废止,独有“刑求”,一枝独秀,且有后来居上之势。盖现代科学进步,施行的方法也跟着进步,而且都是内伤,蒙古大夫想要验伤,都验不出来。

  中国历史上冤狱无数。冤狱虽不一定来自刑求,但刑求则必然导致冤狱,所谓“三木(古代刑具)之下,何求不得!”古时侦查刑案,不凭推理,不凭证据,自抓人到判刑,全凭办案人和审判人的自由心证。最常见的是:抓到疑犯,送上公堂以后,先不问情由,打他(她亦然,男女一律平等)三十大板再说,算是来个下马威,假如再不招供的话,那“好戏”还在后头呢。有些被冤枉的人想,既然不幸落在这些活阎罗的手里,招供了不过一死,不招供也难逃一死,而且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零碎地受着活罪,不如横了心就招了罢。招供以后倒是不再受刑,只等“秋决”时喀嚓一刀而已。也有些运气好的,遇到了青天大人(如敝同乡包拯先生)来覆审,结果沉冤昭雪,重见天日(当然没有“冤狱赔偿”这回事),但青天大人毕竟是少而又少,此开封市长包拯先生之所以被小民怀念至今。

  在台湾住过的人,大概都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八德乡灭门血案,真是轰动一时,但也构成了台湾的最大冤狱之一。正因为该案轰动一时,三作牌对上级非交账不可,于是就抓穆万森、秦同余等数人,来做代罪羔羊。结果,秦同余被“修理”过度,竟死在刑警总队的囚室。穆万森虽是人所周知的甲级流氓,但也人所周知他与八德血案无关(按:八德血案是由于前军统局特务人员的窝里反),总算他身体壮,熬过了修理,请了几位好律师,结果把冤狱平反了过来。由于牵涉到特务人员,所以八德案永远悬在那里。

  在中国古代,比“刑求”更为残忍的,还有“满门抄斩”和“诛九族”,令人不寒而栗。幸运的是,随着专制王朝的结束,这些极不合理的“制度”,也都随风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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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酱缸产品之四,是文字诈欺。

  柏杨认为,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只有“美”,只有“善”(也只是向权势效忠型的善),而很少“真”。

  “真”在中国历史文件中,几乎没有地位。儒家开山老祖孔子在其大着《春秋》中,就公然提倡文字诈欺,而其信徒们则更进一步制订诈欺细节。《公羊传》曰:“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讳”者,就是文字诈欺。讳来讳去,剩下来“不讳”(也就是“真”的)部份,还能有多少?

  关于中国正史上明目张胆的文字诈欺,柏杨曾有专书,曰《鬼话连篇集》(《乱做春梦集》)。上面所收集的,全是历代帝王(特别是开国帝王)装神弄鬼的记载,一望而知其说谎。举例言之:

  刘邦之母因在野外与蛟龙性交而有孕,遂生刘邦。(按:此龙种也!)赵匡胤生时,室外红光四射,室内异香遍布。其所以如此说谎,原意大概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自有其与众不同处。尔等小民,不可生非份之想。阁下太夫人受孕之前有异征乎?曰:“无也。”阁下诞生时有异香满室乎?曰:“无也。”既然是“无也”“无也”,阁下还是安份为宜,不必梦想皇帝宝座,以免脑袋搬家、祸延九族。有时也有些聪明的军阀或流氓,知道其中奥妙,硬是说他出生时也是如此这般,那么,此公至少已具备当皇帝之必要条件。

  更进一步分析,文字诈欺,乃是来自对权势的崇拜。所以中国历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只有功利。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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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酱缸产品之五,是对殭尸的迷恋和肤浅虚骄。

  对祖先的慎终追远,在本质上是充满了灵性的;但可惜变了质,变成了对殭尸的迷恋。

  孔子是驱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结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遂化合为一,这是降临到中华民族头上最早最先的灾祸。盖外国人都是往前进一步想的,偏中国人遇事都往后退一步想。“退一步”,正是儒家那种对权势绝对驯服的明哲保身哲学。

  对殭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第二个现象更糟:“古时候啥都好”包括古人人品好,古代法令规章好,古书好,古代名词好。

  举一个较突出的史例:宋代大政治家王安石先生,算是跳出了酱缸,他说过三句冲击力很强的话:“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结果,一些对殭尸迷恋的人,群起而攻之,这股反对力量,如排山倒海而来,迫使他的变法终归失败。假如王安石变法成功,中国的历史恐怕要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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