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朗园 | 上页 下页
二十八


  杨沉默不语,他任凭覃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杨不去阻拦她。杨认为女人有时候也应该彻底放松一下,说说她心底的秘密。

  是的,是我在冰天雪地的上坯房里撇开自尊给他写信,那时候我想家,想所有的朗园里的人。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母亲我再没有亲人了,我是把他当作亲人的。那时候我的手冻僵了,而屋外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我踩着大雪到镇上把写给他的信发出去。杨你经历过那种感觉吗,我历尽艰辛却盼不到回音。杨你说这算爱吗?还说什么一往情深,你说得不对,我是需要自己宽容才能继续把弘这样的人当朋友的,他真的曾伤过我的心。现在好了,杨让我们为“四季”干杯。“四季”才是一切,我真的很高兴。今后要看你的了。装修这个展厅,用最好的材料,小S ·森不在乎这几个钱。我要全世界都能感受到“四季”的风采,我要这个大厅里日夜灯火通明……

  覃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扶着桌边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她问杨你看我是不是喝得有点多?我走路是不是有点摇晃?没有人来结账,覃叫来了男侍,那人说萧总付过费了。萧总?你说萧弘?他为什么?然后覃说,既然是萧老板慷慨解囊,那么杨,可以站起来走了。他们走出瑟堡的餐厅,在冷的夜风里,覃问杨她看上去是不是很好?她又说,唯有在杨的面前她才能如此放松和放肆,她说这可能是因为信赖,但也很可能是一种奖赏的方式。

  覃任凭杨搀扶着她。她觉得此刻同杨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们彼此很亲近。这一次杨提出了能否到他的公寓去坐坐,覃立刻说,当然可以,你为“四季”卖了那么大的力。但只坐一会儿。

  然后他们乘着电梯抵达了十一层高度上杨的房间。杨是单身汉,结过婚又离婚了。杨说他是个艺术家他需要自由,有了自由才能有艺术。

  覃说,我懂了,别解释。

  杨沏了很浓的咖啡。他坐在覃的身边,将手从覃的身后伸过去,将覃揽在了自己怀中。

  覃问,我是不是醉了?

  杨说,别说话。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然后杨便开始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覃的衣服。

  覃则用朦胧的醉眼深情地看着杨的脸,她没有反抗。

  杨说,萧弘是个真正的傻瓜。

  杨又说,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女人。

  杨做着他想做要做的一切,覃确实没有反抗他。覃很顺从。覃静静的体会着。覃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需要即将发生的那一切。

  覃的意识有点飘乎。她在此刻没想到萧弘,而是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她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忘掉他,那是一段羞辱,但他是个好人。他踩着茫茫的大雪来到她的小屋。他对她说,作为一个生产队长他已尽了全力。他终于为她办好了一切。那个东北的汉子在说着这些的时候,伤心地哭了。他说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她突然想给他点什么,她想报答她,因为病退回城的机会对一个资本家的后代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而他为她历尽艰辛办成这一切的时候毫无代价,是他自愿的,是他自愿送走她的,他觉得她一个人太苦了。她知道这是东北汉子的一片无私的爱。

  她也知道他此时此刻真的很伤心。后来她也哭了,她觉得要离开这个对她恩重如山的人也很难过。她当然不能知恩不报,但是她一无所有她只有一腔感激之情和一个少女纯洁无邪的身体,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认定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补偿一个将毕生伤痛的男人的感情是值得的。而且,她确实已经获得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回到母亲身边,还有见到弘。太重要了。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她利用了一个东北汉子的一片痴情。但她又不是那种拿了人家东西不还的女人。

  她毅然脱掉了那件破烂的棉袄,露出了里边用棉线织成的红线衣。她慢慢走近她的恩人。这是往事。她听到了她的恩人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并闻到了他嘴里发出来的玉米粉子的气味。但她还是走近他,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并不缺这些,但我只有这些了。然后,她就任凭着那个好心的东北汉子一片一片地把她撕碎,再把她吞咽下去,成为他记忆中永恒的一部分,从此留下来留在东北的这片茫茫的大雪中。他们都哭了,他们哭得很真诚。

  覃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东北的汉子。覃尽管知道这是一段真诚的历史但她依然认为这是她生命中的一段耻辱。覃不愿再想起这段往事不愿再记起那个男人,没有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但是,覃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把这秘密泄露了出来。对杨。杨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些?他有什么权利?

  但是覃并不后悔。

  覃从杨的身边轻轻离开,她很怕惊醒这个睡着的男人。覃无意间在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觉得很难为情。她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她发现她的衣服和杨的衣服已经被一件一件地扔在了屋子里的四面八方。但是她忘记扔掉那些衣服时的情景了。她要从那些四散的衣服中找出她的,她穿上,她最后穿成了一个优雅的女士。然后她抓起大衣,抓起她的高跟鞋准备离开杨的公寓。她走到门厅的时候,听到杨在房子的深处问她,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覃头也没回,她说,瑟堡展厅的装修务必在这周内开始,能做到吗?

  这些不用你操心,杨从床上跳下来。杨说你等等,我送你。

  不不,杨你躺着睡吧,我不想有谁送我,让我自己走。真的,我很真心地请求你。

  覃走了出来。一阵初冬的冷风。覃没有坐电梯,电梯的灯依然亮着,这说明并不晚,覃想看看几点了,但是她的手腕上没有表,她的表落在杨的床头柜上了。但她已没有兴致去取。覃从楼梯上走下十一楼,她走了很长时间她一直悉心谛听着她自己的脚步声。楼梯上没有任何人,覃突然觉得她很虚弱很不舒服而且想吐,后来竟真的吐了。在杨公寓楼下的拐角处,她吐了很久,胃翻腾着,她身边的夜色里充溢着浓烈的酒味儿,她难受极了,而且心里很难过。覃决心再也不喝酒了。然后她回家,走在清冷的麦达林道上。她走进朗园,推开了她自己的房门,看见萧弘正正襟危坐在等候在那里。

  这个男人。

  覃觉得她真是累极了。

  萧思记得宇建从此回避她的目光。

  偶尔宇建在朗园的门口碰到站在那里的萧思时,他总是低下头并加快脚步,绕过挡在那里的萧思。思便幸灾乐祸地望着怯懦的宇建,她并且低声骂着:建国巷的臭小子,早晚有一天,你要从朗园滚出去。

  无论萧思骂得多么难听,宇建却从来不回口。他可能真的惧怕萧思,他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宇建只要是一想到萧思,一想到那天地下室里鲜血淋淋的场面,心口就会怦怦地跳就会周身冒汗。宇建不愿再回想起那个场面,但是他却不能控制地总是想起那些。特别是当他躺在床上当他睁着眼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总是要想起萧思想起这个残酷美丽的女孩子。他仿佛能听到萧思清脆的嗓音,仿佛能看到她隆起的青春的乳房,还有那一阵疼痛而惨烈的喊叫和那一股一股涌出来的血。

  地下室就在楼下。

  宇建睡不着,便打开了灯,他翻开那些伟人的选集,换了一本又一本,但却依然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究竟是什么。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地下室就在楼下,在他的脚底下。

  宇建穿上了衣服,他抬头看见墙上的钟正指着午夜两点。已经两点了,宇建的心狂跳着。他的脸很红,那是使他感到羞辱的一种生理的机能。他不能自己。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