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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宇建推开门,他做出要去卫生间的样子,但是他没有去卫生间他又打开了楼门。他走进了月光如水的院子里,觉得朗园的夜晚很清朗。

  宇建犹豫着,他是沿着喷水池整整绕过了一圈之后,才向楼后走去的。他踩过荒凉的杂草。他用手去推那虚掩的地下室的门,然后,他便听到了已经熟悉的滋嘎滋嘎的门声。宇建走了下去,在一片漆黑中。他下楼梯,向深处走着,尽管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但在反复的回忆中,已对这里十分熟悉。尽管是在黑暗中,他依然能摸索地不断接近着那个小木窗。宇建很快找到了那扇小窗,那窗正把似水的月光流泻进来。宇建停在了那扇窗前,他又想到了思,他想丧失革命斗志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摆脱这种精神的困境。

  建国巷的臭小子。

  宇建以为这冷酷而熟悉的嗓音依然是来自他的回忆和遐思。那么清晰,切近的,连细微的喘息都听得到的,仿佛苍白美丽的萧恩就在眼前。宇建觉得他这种精神的状态实在是太可怕了。每日每时每分每秒地,他已不能控制自己,他的血液飞快地流着,加温,并开始沸腾开始燃烧。

  那微弱的热的气息就轻轻吹在宇建的脖子上。

  你愿意看看那块和你一样记录忠诚的伤疤吗?

  字建飞速地回头,他不敢相信真的萧思就站在他的身后。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是深更半夜,萧思住在二楼她怎么会知道宇建会到这地下室里来呢?

  萧思走到小窗的旁边,她靠近宇建,并扒开自己绒布睡袍的领口,让字建看那个已经愈合的伤疤。伤疤在月光下闪着惨淡的光。

  和你的一样吗?萧思轻声地问,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我依然是麦达林道上朗园里的狗崽子,而你,也依然是建国巷的穷小子,什么也不能改变,无论你住在哪儿也无论你怎样为自己打上印迹。我知道这什么也不能证明,我们身上留下的是阶级的烙印,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你说对吗?所以我们永远不同,但疤是一样的,来吧宇建你来摸一摸,摸摸这个疤这是属于你的了不起的功勋。

  于是萧思抓起了宇建的手,像上次一样。这中间已经隔了好几个月,几个月伤口早已经愈合。而宇建的脸上,也生出了许多柔软而密的青春的胡须。

  朗园里的女孩儿是不是很放肆?你为什么不鼓起勇气来改造我,让我成为你们建国巷的小妞。殷就是这样的小妞,因为虚荣才嫁给我爸爸,她做梦都想住到麦达林道上的房子里来。从此她开始受难,那么你呢?打倒我们并在我们身上再踏上你的脚?这还不够吗宇建?为什么连朗园这个神秘的地下室也不放过?我做梦也能听到这地下室的木门声,那是我的门是属于我自己。我听见那扇门被打开了,我还知道走进去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你宇建。然后我走出房间,在楼上看见你房间里的灯亮着。

  我走下楼推开了你的房门,看见那床是空的,伟人的著作撒满一地。然后我就来了。我一走下来就看见了你,你在木窗边显得孤单极了,你的孤单使我非常兴奋,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尽管你出身微贱,但正是你微贱的出身才造就了你伟大的人格。你才发奋读那些伟人的著作,而恰好这个时代给了你这种出身微贱的人以机会。你成了英雄。你不仅是你那个阶层的英雄也是时代的英雄。所以我崇拜你,你喜欢这地下室吗?你读过一本叫《呼啸山庄》的小说吗?我和你……

  宇建紧紧地搂住了思,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萧思要说的那些话……你把我弄疼了……那么多血……我哥哥说你就像个顽固的宗教殉道者……你叱咤风云……为什么非要住到朗园来……你真的把我弄疼了……我冷,我的牙齿在打架,我愿意和朗园……划清界限……我快要憋死了放开我太疼了……下,不不……别松开我,别……你是宇建但不是我的理想……你是个穷人……我会给你弹个曲子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

  小木窗里惨白的月光慢慢变成了早晨的血红的太阳光。

  放开我,让我走,你别碰我,我恨你,你永远是建国巷的臭小子,去读你那些伟人们枯燥的书籍去吧。

  思光着脚穿着被弄脏的睡袍逃出了地下室。

  宇建又独自一人在那里呆了很久。他一直在哭。他压抑着哭声。他走出地下室的时候,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很疼。宇建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回到了他的红卫兵总部。很快他带回了一小队红卫兵战士,气势汹汹地封闭了朗园地下室的木门,用木条将那扇破门死死钉住。

  宇建就这样堵住了他自己的欲望和生命,他很果断,也很英勇。

  他任凭萧思痛苦绝望,歇斯底里,但有一点他承诺了,他答应把萧思改造成一个可以教育好的黑帮子女。

  宇建说,当今最可怕的,是人类精神的贫瘠,这将是堕落的开始,这使他意识到一种责任。

  萧思便那样听着。她觉得她心中正有什么东西在复苏着,她感觉着她自己。

  萧思终于说服了萧弘。她每天数十次把电话打到瑟堡,问萧弘是不是已经买好了钢琴,那钢琴是不是已运到了瑟堡的酒吧。那时候,思大提琴手的丈夫正好打来电话,说再过两天,这一次室内乐队的巡回演出就可以结束了。他很想思,想他们温暖的家,思在接到丈夫打来的亲亲热热的电话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烦。她的话很冷淡,又自个儿觉出来了,于是马上补救说,最近的身体不舒服,很累,于是那位执着的艺术家更加情意绵绵,说他如何归心似箭,说他如何一天也不愿在外面呆了,诸如此类。萧思最后只好说,放心吧,我没什么,否则电话费就太贵了,你不是就要回来了吗?思不等丈夫答话就按掉了电话。然后她又并不把电话的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仿佛是电坏了似的。

  思很冷静地坐在那里。

  她只要静坐下来,想到的就还是宇建。

  然后,思又叫通了萧弘的电话,萧弘说,刚才就给你打电话,可打不进去。思,你来吧,看看那架三角琴,是最好的,你可以先来弹一弹。酒吧上午不营业,你每晚七点开始工作,到十点,三个小时怎么样,我每次付你三百元,并免费提供一顿晚餐,还满意吗?

  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着思。她抓起外衣,骑上自行车开始向瑟堡奔。那时的酒吧确实没有人,紫绒的落地窗帘敞开着,一片片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思觉得她的感觉好极了。

  那架深黑色的钢琴真的是无与伦比。

  一串音符弹下去,便会有一串阳光般的流响在大厅里滚过。

  萧思把她近日练习的一首首克莱德曼的轻钢琴曲弹奏着,《爱情故事》、《水边的阿蒂丽娜》、《绿袖子》、《致爱丽斯》什么的,思知道这一类曲子对瑟堡的酒吧最合适。思整个上午一直在弹琴,她弹得很好,很动听,她因而也被自己感动了。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邪门儿了,她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

  真的是那个宇建那个建国巷的臭小子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政治犯?

  萧思一直呆在酒吧里,她远远地坐在大厅的角落,看着那些酒吧的职员们陆续来上班。他们擦拭桌椅,做各种准备工作。他们关闭了那些紫绒的窗帘,遮挡住下午明亮的阳光,让大厅陷在他们故意制造的幽暗和情调中。

  然后宇建走了进来,萧思在看到宇建的时候,心头确实为之一动,但是宇建没看见她。大厅里太暗了,而她又坐得太远了,而且宇建想不到,他以为往事确实己彻底结束,因为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人们需要组合的,是一种新的关系。

  宇建与众不同地穿一件显得古老的军大衣,他脱掉军大衣,里面是一件洗白了的绿军装。宇建这样的穿着不是因为穷,而是为了他的一种信仰。但很快他把这信仰也脱掉了,为了挣钱糊口,他必须穿瑟堡专门为他订做的黑色西装,宇建换完衣服站在酒柜前很快进入了角色。他目不斜视而且一丝不苟地做他份内的一切事情。他做得很尽职尽责,无懈可击。他的钱挣得很诚实,看上去也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整整一个下午,萧思就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那个角落里。她始终看着宇建,却没让宇建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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