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八月末 | 上页 下页
四十二


  伊不敢说她就读懂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但是十年后的还以夙愿,还是让书中各色人物的行为全都完整了,包括画画儿的莉丽。莉丽用她的眼睛,看庄园中的拉姆齐夫人。又用她看到的男人的眼睛,再看城堡里的这个女人。结尾,不停呼叫着拉夫人的,就是莉丽。或者她是另一个拉夫人,不美,但是,她的画儿美。还有,她的美的记忆。

  临海的房子,伊毕生的所求。也始于灯塔,和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在海水中,向着灯塔的光。于是灯塔,也就成了,伊的永恒。

  最初,在海边。不是优雅而美丽的拉夫人,也没有《海》中那个懵懂的失意少年。是的,在海边,她懂得了爱,也向往,那个有着古罗马英雄般的面容。她以为那就是爱,但其实不是。整个的身心投入进去,在爱与痛的交集中。谁能相信那只是个游戏,不,那也是爱。否则怎么会有,那分手时的,断肠。

  《海》中的那个少年,青涩地爱着那个母亲般年龄的女人。那时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他爱的是女人,还是母亲。总之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者在他迷茫的信念中,女人即是母亲。而母亲是不能恋爱的,但她是他人的母亲,便可以从此铭刻于心。那朦朦胧胧的。爱的感觉。激情和惋惜,甚至些微的妒忌。

  海边的那个爱着的男孩叫什么?不,那已经不重要了。无非,一个穷小子,但是他却不能抵御来自女儿克罗伊的,对他的爱。一个住在海边大房子里的、任性的小女孩。是的他不能推开她突然的吻,也不能不去抚摸,她正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欲望。但是,当女教师露丝洞悉并野蛮地结束了这一切,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在海边。没有比这样的描述更令人痛彻的了:

  ——我(《海》中的那个男孩)听到麦勒斯(女孩克罗伊的弟弟)在我身后,过了一秒,他头朝前伸着冲过我身旁,看起来更像是在翻滚而不是跑。当他到了克罗伊(喜欢“我”的女孩)坐着的地方,便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头靠着她。露丝(家庭女教师)停下来,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起躲在那里,背对着整个世界。然后他们平静地站起来向海里跑去,水像油一样平滑地在他们身边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弯下身慢慢地游着,两人的脑袋在白色的波浪中摇摆着,越来越远。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我不记得想什么了。头脑一片空白。他们现在已经很远了,他们俩,远得成为了苍白暗淡的海与更苍白的天空间的两个小白点,突然,其中一个白点消失了。刹那间,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指我们能看到的。一个斑点,一片白色的水域,比周围都要苍白。然后什么都不在了,这个冷漠的世界闭合了。

  ——眼看着两个鲜活的生命突然间,令人惊骇地,消失了。

  这个目睹了死亡的男孩,成年后又回到香山墅。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他认出了那个曾年轻漂亮的女教师露丝。这是当年杀了那对姐弟的两个凶手的重逢。在几十年后。谁?是的,他们不知道究竟谁该对那两个孩子的死承担罪责。

  很冷的秋风吹过来,夹带着海的潮湿。那么美的黄昏开始降临,却天海茫茫,林木萧瑟。海总是美的,伊这样说服自己,一望无际的,平缓的动荡。绸缎一般的,柔软,却能够在陆地一般的宁静中,吞噬生命。

  自然而然地,伊将《到灯塔去》和《海》联系了起来。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看不见的、但却传承的关系。都是故地重游,都有复杂而暧昧的关系。想着到灯塔去的拉夫人与拉先生,共睹了双胞胎姐弟葬身大海的间接杀手。是的,都是跳动的回忆,闪回的思绪。那今世前生。在伍尔夫那里,是十年的跨度;而班维尔(《海》的作者)的故事,则几乎跨越了一生。然后是,所有的衰败与萧条,那听不到的心灵的呜咽。墙顶上长出枯黄的草,在落日时分,闪烁出,黄昏的光。那是伊亲眼看到的。

  已经很冷了。伊独自坐在阳台上。她不想错过眼前正在弥漫的色彩。她一直觉得黄昏是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她更紧地将那条很厚的羊毛披肩裹在身上。她不再看《海》,也不再看《到灯塔去》。暮色掠夺了她读书的光线。就那样一层一层地昏暗下去,她知道在最美之后必然是,最沉的黑暗。事物的两极,人生也是这样的。你总要在两极之间跳来跳去,直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堪的是,夏季过后整个小区的凋败与寂寥。几乎没有人像伊这样,海边的房子是她唯一的家。这个小区里的人,平日大都住在城里。他们只是把这里当作暑期度假的地方,于是当秋风乍起,便纷纷逃离,直到翌年夏季到来的时候。唯有伊,却要整个四季都住在这里,守着一年365天的海岸。或者伊才会跟大海更亲近,因为在凄迷的秋季寒冷的冬日彻骨的早春,在所有的寂寞与孤独中,她只有大海为伴。

  于是,当这个荒寒季节到来的时候,伊更加凄然,更加地,踽踽独行,甚至某种形销骨立。连画家都耐不得海边这千篇一律的寂寞了,说过再见后,便搬到了女邻居为他开设的画廊中,冬眠。

  只剩下伊,尽日坐在室外的木阳台上,读书,或者看海边的落日。她总是看得很耐心也很专注,从头到尾,不错过任何细节。所以她总是能描述出那些细微的颜色的差异,那每一天都迥然不同的日落景象。

  伊曾经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是美丽而充实的,但住得久了,慢慢地,伊竟有了种即将被淹没的感觉。拉先生带着儿女十年后的返回,仅是为了到灯塔去。灯塔是夙愿,却更像是一种理想,在礁石的顶端照耀着。而男孩的归来则是为了重温。那穿越了一生却不曾忘掉的,那往昔的爱,和往昔残酷的死亡。但伊呢?她为什么要一年四季、不舍昼夜地呆在这里,就为了守住这片海?在伊看来,她不是这里的灯塔看守人,就是寂寞小区的看门人,否则,她怎么会永无尽头地留在这里,留在这片不断轮回的荒凉中?

  于是感慨。屈指竟已然五个年头。随便一住,就这么轻易地度过了。时光荏苒,是谁也留不住的,那逝去的年华。但伍尔夫和班维尔的岁月却为什么这么漫长?长到几乎半辈子,几乎整个一生。

  是的其实五年并没有那么长,甚至不可能带来沧桑感。在这个轮回着四季的栉风沐雨的阳台上,伊觉得有的时候,在阳光下,她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所以,五年中,伊还不足以长大。她还有更多的五年,甚至十年,直到决心到灯塔去的那个时刻。

  便这样周而复始地在这座海边的房子里生活着。伊已经记不清这里曾发生过多少让她触目惊心的事情了。她忘记了,那些每天都在演绎着的荒凉的往事。

  被海浪淹没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慢慢地被吞噬?还是骤然之间,一切就都化作了乌有?在拉齐姆先生圣徒般朝觐灯塔的航程中,船长关心的不是航程,而是,不久前被大海吞没的渔船。是的,渔夫们在被海浪吞没的那一刻高声喊叫道:

  我们灭亡了。

  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