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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十三、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伊突然觉得满目苍凉。而满目苍凉是因为,满心的苍凉。在秋风萧索的时候伊常常会产生这样的喟叹,她知道自己不单单是在伤秋,也是在慨叹自己正悄然逝去的年华。

  但是伊依旧坐在海风瑟瑟的阳台上。她觉得她的手就像干柴一般粗糙。那种感觉就仿佛是终日泡在肥皂水里的洗衣女工,那些,图卢兹最喜欢画的巴黎女人。

  但尽管伊的双手像洗衣女工,她正在翻看的却是一本伍尔夫的书。这当然就很有品位了,不过,看伍尔夫的小说总是让她很疲累。那种身心俱损的、甚至每个字都不能不去思索的阅读。

  眼前的海几乎没有一天是澄澈的,更不要说那种碧蓝的海天一色了。无论日出还是日落,太阳都需要奋力挣扎,才能穿透厚厚的云层。在伊的阅读中,她已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不知看过了多少遍。但年轻时读后的那种感觉,她竟然倏忽间全都忘光了。留下的只有灯塔的意象。这意象年深日久,却日久弥新。仿佛在她的生命中,又仿佛在遥远的什么地方,照耀着,并无形地引导着她。

  不久前,伊又读到了一本关于海的书,《海》。她真的非常喜欢小说中那影影绰绰的方式。无须有什么故事。只是些微的记忆、破碎的现实,感人的思绪就足够了。那朦胧的爱。濒死,或者死亡。故园不堪回首的悲凉。年华老去,是的,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彻心肺的么?

  再读《到灯塔去》,依旧地,很疲累。这或者就是伍尔夫留给世界的方式。这个女人说,意识,就如同纷纷落下的思维的碎片,而记录下这些没有规则的意识的瞬间,才是真正的真实。而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又说,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就如同,一群蚊子在上下飞舞。它们是各自分离的,但又被控制在一个看不见的、有弹性的网中……这就不单单是文学的问题了。是的,伍尔夫已经大大超越了她所置身的范畴,哦,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简直是在进行一种关于大脑的科学研究。

  但是,《海》。

  伊偶尔从书页中抬起眼睛。所看到的依旧是满目的苍凉。尤其她紧邻左右的那两幢房子,更是令人不堪的衰微破败。而曾经的枝繁叶茂、锦簇花团,仿佛历历就在眼前。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就萧条了,而至最终的寂灭。甚至连屋顶上生出的茅草都已经枯萎,在海风的吹拂下孤苦地摇曳。

  伊不知道,这两座房子,今后会归谁所有。

  同样的回归故里,伊是在比较《海》和《到灯塔去》。《海》中的鳏夫,在失却了他罹患重病的妻子后,回到童年时遥望的这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经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他自己,和他的童年。那些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隐秘的记忆。那些只跟激情相关的,残酷的往昔。

  是的,激情。伊没有忘记那最后的拥抱。拥抱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告别?为什么,在那个午夜的海边就有了,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拥抱。那个莫名其妙的瞬间,也许,他们都在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不,那不是激情。只是为了告别,就如同说,再见,或者,握手,然后分别。在沙滩上。无法预测的未来,以及,无法预测的人生。尽管心灵相通,但肉体,却是陌生的。要超越肉体的陌生,无论于谁,都将是漫长的过程。只需目光的碰触,就碰出了,心灵的火花。那么,身体就可以相交了吗?不,不可能了。甚至,连思绪的相交都不会有。

  却突然地,他走过来,就拥抱了她。很多这样莫名的瞬间,激情被点燃。是的她已经无数次宣称,她对岁月的悲观。她甚至不能像从前那样,只一味着感觉上的那个心理的年龄。是的,她的确已年华老去,却为什么,那些激情的瞬间?是因为她曾经的年轻美貌?还是,被锁在肌肤中的岁月沧桑?抑或,她储存至今的那一份恒久的尊严?她生命中奔腾不息的那一份灵魂的热烈?

  不,她不知道。

  为什么,《到灯塔去》的主人公是那位美丽的拉姆齐夫人?为什么所有人的思绪都围绕着这位优雅的美妇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还有被请来海边房子度假的客人们,甚至庄园里的仆从。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到灯塔去的愿望。始终未能如愿以偿的,至少,在拉姆齐夫人活着的时候。于是便成了拉姆齐夫人永生的遗憾,也成为了一直光照于她的,那个,灵魂的愿望。

  伊读着,被伍尔夫描写的那个很美的妇人。尽管她已经生了八个孩子,尽管她有丈夫,但来此聚会的男人们还是把他们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投在了这位拉姆齐夫人的身上。在他们的观念中,这个孕育过八个孩子的女人依旧很美。她真的是美极了,美到了一种极致,一种,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无论她动着还是她静着,都是美的,就像画儿中的女人。而这个活动在《到灯塔去》中的拉姆齐夫人,事实上已经五十岁了。

  伊看到这里,才恍然意识到伍尔夫为什么要写拉姆齐夫人了。为什么要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当作主人公,又为什么,要把这个经历过岁月沧桑又经历过无数次生育的女人,写得如此之美了。是的为什么?于是伊开始查阅有关《到灯塔去》的各种资料,包括写作的时间。1927年。于是伊终于明白,在1927年的时候,伍尔夫本人也已经四十五岁了。在那个年龄段上,事实上四十五岁和五十岁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于是,五十岁的拉姆齐夫人,应该是伍尔夫所熟悉的。而这个年龄段上的美丽而优雅的女人,其实就是伍尔夫自己。

  伊不知道,这样来判断伍尔夫是不是很残忍。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误读?但伍尔夫确实就是那种五十岁以后依然很美的女人。她的美,是美到灵魂美到永恒的,那种美。哪怕年华老去,美却依然。美的伍尔夫,以及,美的拉姆齐夫人。

  然而,美如油画的拉姆齐夫人却在《岁月流逝》的篇章中,死去。在一个括号里,被伍尔夫淡然提及: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拉姆齐先生沿着走廊蹒跚而行,他向前伸出胳膊,但拉姆齐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虽然伸出了胳膊,却无人投入他的怀抱了。

  如此简单的两行文字。并且并不是专门描写拉姆齐夫人的。便交待了,伍尔夫曾那么精心刻画的拉夫人。简洁得不能再简洁。那个美到绝美的拉夫人,那么轻易地,就没有了。

  伍尔夫的哀悼,在最后的,叫做《灯塔》的篇章中。所有曾聚集在拉姆齐夫妇家中的朋友,十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几近荒凉的大房子。十年后重拾的,到灯塔去的,那愿望。尽管拉夫人已经没有了。但铭刻着夙愿的亲人们还是登上了帆船,朝着灯塔的那个方向,乘风破浪。哪怕海上惊涛骇浪,哪怕,深爱着拉夫人的拉先生已经年过七旬。他带着拉夫人生前疼爱的一对最小的儿女。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而在有着拉夫人的篇章中,他们只是五岁和六岁。整整等待了十个年头,他们才重回故园,踏上去灯塔的航程。

  那是拉姆齐夫人一直渴望的,却只能由她爱着的这些亲人来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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