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十一


  我琢磨着,不得要领。显然我的日本知识,涵盖不了这复杂的老头。我深感我只是继承了一些概念,但企图用概念的套子把这不驯老头笼住是困难的。就这样,他一直也没给我讲清——五十年前,怎么进了右翼大浪人的门坎、怎么娶了左翼女演员当妻子,怎样到了乌珠穆沁的东部、怎么给关东军当了志愿的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没让我听懂——五十年后他怎么去了青海,怎么进了那些贫瘠小村,怎么给各族儿童分发助学金。

  反正,蒙古劳伦斯已经变成了乡村教育家。左和右剧烈地混淆,彼此尖锐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识到:不管标签怎么剧烈变换,但那颗银发飘飘的大脑袋里,有一个什么丝毫未变。听他的口气,他不过慢悠悠接着走着那条东乌珠穆沁开始的老路。他不屑与众人共语,因为“他们没思想”。

  没错,老头子丝毫没变。我盯着的这颗白发飘飘的脑袋里,藏着一条对中国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断地判定我与众不同,这使我暗暗叫苦。随着交往愈多,我愈加说不清了。茉莉会不行、年轻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难道只剩下我才算懂得他,只因我一样在“东乌珠穆沁之东”住过,像他一样在那儿“送走过青春”?

  宾馆房间里,乱堆乱撒着申请表和助学金发放名簿。马占海、尕才让、法土麦、王小红。我不是好奇,也许是有些难受地翻阅着那些名簿。

  他骤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个东乌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对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们的父母过于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还和他们的父母站在一块无形的场地上,心甘情愿毁誉与共,我依然会忘掉遥远的服部老头,嘲讽地看待一个错把我当成怀旧对象的失意的日本浪人。

  但是现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于我的反省。因为他做着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干得更随意,更富于行动的快捷。

  “嘿嘿,不用看,……没有用,嘿嘿,”他的表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他认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单发钱。现在钱已发罢,他已经休息。

  他随手把一叠名簿扔在茶几上。“一个村子的小孩,家里都很贫穷,给谁又不给谁呢!”他自语般说。我又摸起一本,满本的一页页上,申请的助学金数额,都写着五十或者八十。望着那些法土麦和卓玛草,我茫然无语。

  “去年您怎么没有来呢?”我问。

  “店里不景气,钱不够。”他望着我。好像日本经济不景气的坏处,只是妨碍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万日元,说以后还她。”他自语着又呵呵笑起来,“嘿,还什么呢,她知道我任性。”

  为他开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后犹豫地说:“也许您愿意我把您的事情,在报纸上介绍一下?”

  没料到,老头正色道:“不!在报纸上登出来,事情就变了!我从来拒绝在那种地方……”我深深感动了。从那天晚上起,拒绝和审查结束,我在内心里把他认作了自己的朋友。

  4

  其实对我来说,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是我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个“原右翼青年”。原来的日本右翼却做着今天的中国左派从来不做的事,这怎能不逼人思考!

  甚至我还觉察到:在潜意识里,自己居然在等着他。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日本留学的青海籍蒙古小伙子。他曾随着服部老头,在青海家乡的农村跑过。比起我,对老头的青海行为他知道得更细致。一次我和他谈起老头,他居然说:

  “老头是个伟大的(aγu yihu)人。”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蒙语表达,这样对一个人的评论,是非常罕见的。一般说来,aγu yihu只能用于形容领袖。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心头好像掠过一丝什么感觉。不过,多是一丝念想闪过心头,我没有刻意地找过他。他一直没有来,我的不安也在蓄积。终于,青海出身的蒙古小伙子学成归国了,带回了服部幸雄先生逝去的消息。

  缘分就这么短浅。

  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没有弄清。尤其是东乌珠穆沁,虽然我知道他与我交往只是由于那一点,但在那颗银发蓬乱的大脑袋里,东乌珠穆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痕迹,我一直没能究明。

  我只有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他在中协宾馆的合影,另一张是那青海蒙古小伙子给我的,在青海黄河沿的恰卜恰农村,披着氆氇袍子戴着红领巾的各族小孩,密麻麻簇拥着银发飘飘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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