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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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属院对门的政协宾馆。我坐定以后,见满桌满沙发都是表格和本子。随手一翻,到处都密麻麻写着学生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请的奖学金数额。

  有些不是个人,而是学校的申请。我拿起一份,读着很有意思——因公路通过校舍,若顺校舍一侧沿路盖房十间,可建一座餐厅或加油站,经营所得款项可补助教育经费若干若干,现申请兴建此十间房屋所需补助伍万元。附着公路和校舍的地图,以及计划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报表。学校把申请服部老头援助的学生名单造册:马保国、卓玛草、扎西、黑麦、乙卜拉、李三小——密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个小孩:姓名、年龄、民族、村子、家庭经济状况、申请的补助金数额——我喜欢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泼名字,从那数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单上,一座座藏回汉杂居的村庄,声色气味跃然纸上。

  我翻阅着,心情复杂。服部老头在中国教育扶贫的钱,是他自己在东京的两处公司(一处医疗器械商店和一处和服衣料店)经营的赢利。他把挣来的钱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国。几年后他选定了青海为目的地。

  我问他为什么没选内蒙古或乌珠穆沁——话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觉到的一样,东乌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许不在意一捧一鹒的心意,富裕也会使人对学习轻慢。我猜,服部还是觉得青海农村对教育更热爱,何况——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兴地对我嚷,“也有你们回族。……”

  “有一个村子两个民族打架,我去劝他们。嘿,我站在中间,我不怕。人呀,对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他的话题是高速转移的:“你听说过文艺座么?”

  我不自信地说:“知道一点。俳座什么座的,像是左翼剧团?”

  他满意我什么都知道一点。“对呀。就是那个。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艺座的。是女演员。所以他们说,我是受了老婆的影响,哼!”我问“他们“是谁,但一瞬间他似乎只忆着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脱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没思想!……”

  我追问:“您是说,那时候的右翼有思想么?”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岛浪速。由于这名字和另一个可称臭名昭著的人名列在一块,使我刹那间对老头顿生怀疑。

  他慢悠悠地说:“我曾经在川岛先生家住过半年……”

  他那川岛先生的满洲养女,是名声刺耳的川岛芳子。那是一个恐怖时代的女人名字,在资料中,那女人疯狂而病态,是日本侵略大业的帮凶。

  老头嘿嘿一笑:“在中国她的名声不好,对吧?她——不行!”

  他是说川岛芳子不值一谈。但我还是感到了隔膜。想着读过的川岛芳子,我甚至感觉严峻。您还和川岛芳子有共同青春地点呢!我心里想。

  但是,那时的我,已经多少见识过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岛浪速和他的同时代人,未必只是些简单的疯子狂人。宫崎滔天、大川周明,那个时代的日本右翼,一个比一个复杂。我在脑子里搜寻着一些碎片的印象,仿佛回忆一部忘记的旧电影。在那些碎片之间,藏着某种门客弟子的关系。

  “在川岛家做什么?扫地干杂活吗?”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诲。”

  他说这一句时表情的庄重,至今使我难以忘怀。一瞬间,在沙发上他仿佛摆出了当时的姿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描绘的川岛家,使我如身历其境。我好像一眼瞥见了一幅中国古代的门客图。我笑着,但怀着一丝不易解释的紧张。好像一个问题不觉间突然推至眼眉之前,逼人正视。

  “后来您就当了关东军?”

  “不,我不是军人。民间人……总之叫作关东军情报员。”

  “也穿关东军的衣服?”

  “不穿军服。”

  不知为什么,这最后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猜测着,一一询问,但他对我问及的诸如大陆浪人、右翼团体等等,无一不连连摇头。我发觉,界定或判断他的年轻时代是困难的。何况又有一位文艺座的左翼女演员,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联翩。

  “那位夫人,文艺座女,后来呢?”

  他眼睛里掠过一丝难测的神色:

  “我太任性,让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劳伦斯,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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