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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5

  了解他的恩师、右翼活动家川岛浪速的概况,不算太麻烦。

  川岛浪速,长野县出身的大陆浪人。年轻时为“从白人侵略中保卫亚洲”的亚细亚主义倾倒,专攻汉语投身陆军,志在满蒙独立。甲午战争时任军中翻译,后供职台湾总督府。参加八国联军,随同福岛安正——其人曾以独骑踏破欧亚大陆、自柏林返回日本——来北京,据说,曾在西欧军队劫掠颐和园及圆明园时,保护了紫禁城未遭浩劫,因此得到宫中满汉的大大尊敬。清朝庆亲王给川岛浪速二品衔客卿之待遇,委托他按日式改革警察制度,以后与肃亲王相熟。

  肃亲王之妹是蒙古喀喇沁王府之妃。辛亥革命前夕,川岛向喀喇沁送去一名日本女教师,宣扬抗御白俄的事业。他时而脱逸出日本的国家步骤,自行其是,与满清宗社党、蒙古族军人密切合作,竭力推动满蒙独立。

  辛亥革命爆发时,川岛浪速运入日本武器,煽动蒙古兵变。但是由于日本政府采纳支持孙中山的战略,所以他的蛮干遭到阻止。于是他转而从北京搬出庞大的肃亲王家族,借助日本关东都督府,将其安置在旅顺白玉山的旧俄国旅馆。1915年,回国苦恼寓居的川岛浪速,接受了肃亲王的第十四女金璧辉为养女,名之川岛芳子。到了1927年,在满座的关东军来宾簇拥下,这位新一代的日本颠覆满蒙的女性工具,在旅顺大和旅馆与蒙军首领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尔扎布结婚,并开始了她的急先锋马前卒的悲剧故事。

  1935年傀儡皇帝溥仪访问日本,派特使探望川岛浪速。川岛以七十老人之身,着燕尾服出迎,感慨无量。他一生献身的所谓满蒙自强亚洲主义,最后的归结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在无法获得资料时,逻辑是唯有的依据。

  我想,服部故事的梗概,根据逻辑是这样的:像很多日本人一样,他在年轻时迷醉于大亚细亚主义的理论,特别对“蒙古浪漫”念念难舍,那时英国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正在流行,他盼望成为“蒙古的劳伦斯”,投身川岛浪速门下。服部进入川岛宅门的时间,该是1944年前后。其时那位浪人正隐居东京,给年轻的服部饱灌了诸如以日本为盟主、促满蒙之独立、摆脱腐朽支那、战胜白人俄苏的思想,“在各方面,受到教诲”。

  服部领命赴蒙时,年龄只有十七八岁。他可能按照恩师指点,手拿“联络图”,活动于川岛苦心经营的地盘,尤其乌珠穆沁和阿鲁科尔沁一带。后来与关东军配合,在满州国边界搜集苏蒙军情报,似乎没有大作为。

  一年后便是1945年。苏军涌入东北,关东军溃如山崩。他不服,企图独自北上,煽动对苏抵抗,但最终只能回国,逐渐经商为业。川岛浪速死于1949年,回国后的服部,多半参加了他的丧事。

  他是否参与了一些罪恶,是否与一些大事有关?那是可能的;只是时至今日已无法查考。或者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想象着“蒙古劳伦斯”,铺冰卧雪,把内蒙古当作了乌托邦?

  6

  前年回乌珠穆沁草原,顺便坐车去看乌拉盖河上的桥。那座桥是我年轻时的一道界线,分开不熟悉的南部几个公社。河流只是一道蜿蜒细水,但我们都知道乌拉盖河虽然缺水,但流得很长。

  河边有一片废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诉我,这就是原先的旧庙。

  我一怔。什么?旧庙?我只知道新庙!

  哥哥指着斑驳的土块,一副资深牧民的表情。没有旧庙哪里来新庙?他那天好像个考古队,有些自言自语。原来嘛,庙就在这儿,他说。“是‘科尔沁八路’来的时候,庙烧掉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惊醒般问道。

  “好像是一九……几年?还是哪年……”

  蒙古哥哥也记不清了。

  后来我查了个头昏眼花。

  最终弄明白了:我们的庙,是座乌珠穆沁的名刹。它像它统率的牧民毡包一样,迁徙数次。它的旧名是白音古秀苏木,大约曾依次在——乌拉盖中心的夏江淖尔、我们的道特大湖西岸的白音古秀,又经过一个红格尔敖包,最后定居在我熟悉的公社镇上,从而放弃了旧名,以新庙之名著称。这个名字和建筑都安稳下来的时间,据蒙文《道特淖尔史志》记载,是民国七年(1918)。

  日文的消息大同小异:大正四年(1915)得到川岛浪速支持的巴布扎布叛军在白音古秀苏木被中国军队追歼,庙在战火中焚失。追剿巴布扎布的、新民国的军队,就是日本资料所记的“支那军”,蒙古百姓所谓的“科尔沁八路”。

  ……仿佛在剥着一片被层层裹着的、历史的碎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脑子里跳出来一个乌拉盖的洪水冲毁旧庙的观点。我根据它考证了这个碎屑,在新散文集《聋子的耳朵》里,我写道:“新苏木营建的时间,一定在1945年日本战败之后,……他在乌珠穆沁的东部打发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旧庙被水冲毁,新庙尚未重建之间。”

  真倒霉,考错了!

  日文《大正时期的蒙古》记载:“大正四年(1915),巴布扎布……经由喇嘛库伦,在白音古秀苏木遭支那军攻击。庙被战火烧毁,后来建起的庙被汉人称为新庙(シンスム)……巴军转至由库珠尔庙,支那军以大部队追击。”

  也许是因为——服部老头白白背诵了许多农乃庙尕海庙,却让一座与他、确切说是与他那以颠覆中国为己任的恩师关系深切的庙,脱出了记忆之外?喜欢口不离庙的服部,宛如我一样,似乎没听说过白音古秀庙。但恰恰这座庙应该凿刻在他的川岛老师心里。有意没有对弟子讲么?

  也可能因为——满嘴新苏木的新牧民,也就是我,不知道白音古秀这个旧庙的名字。我能听到蒙古语冷冷说出的“科尔沁八路”这个新鲜词儿,需要等到进入二十一世纪,等到沧桑一变以后。

  我和他,都没想到这么巧——在我插队的公社,在我熟悉的河边,我曾徘徊其上的白音古秀苏木废墟,居然就是一代日本浪人的折戟之地。“地点”重合了。那苏木,不偏不倚恰在我家门之前,在我胡服蒙语度过青春的地方!

  一直想和他深谈,现在我知道从哪里谈起了。

  我一直想,若是再次访问日本,我要找到他那位文艺座女,把当年的事问个究竟。我更盼着告诉他关于新苏木的变迁史;告诉他在乌珠穆沁的座座苏木以东,他和我的虽然相异、又可以沟通的“青春的位置”。

  但是我最终明白,这些都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我重访了日本,但没有寻找他的家人。就像他不稀罕对他的宣扬一样,他在意的是理解。我应该去做的,是理解他们——与我们前定为邻的日本人,不误解,真相知。

  我打算到青海去走走,尽管我猜那儿的人,已经快要把老头忘记了。我要到共和县、到海西州、到藏回杂居的村庄、到那些得到他援助的孩子们中间去——我将在他修茸过的学校门前坐下,慢慢琢磨他的谜语。但那片熟悉的土地,能给我以有力的启发么?我直面着巨大的悖论和矛盾。尕才让、法土麦、王小红,还有东乌珠穆沁、白音古秀、新苏木——你们能帮助我弄懂“大亚细亚主义”,弄清什么是右翼、什么是志士吗?

  一介之人,因时代大潮的裹挟,会走过弯曲的路。不用说政治,越是政治的迷误无法闪躲!但在冲淘的时间里,一些人内藏的精神会渐渐显示,最后在终点附近给人以震撼。被扬弃的只是政治方向,那气质和精神一定要挣扎,击败裹挟了肉驱的历史,成全一个自我的轨迹。

  ——大致讲过了服部的故事以后,我的日本涂抹记可以开始了。虽然也并非很合适,但这是一个引子。

  2006年冬初作于普埃布拉
  2007年初夏,改定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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