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岩手大山过去以贫瘠著名。由于穷,在战争的时代,据说像长野一样,岩手籍的兵很多。接待的两个村役所职员正襟危坐,问及去过中国没有,两人齐齐低下头来,沉痛致歉。你又一次发觉,参加过侵华战争的人,悄悄布满你的周围。就像在日本很多地方一样:观赏的愉悦,在刹那间突然严肃了。我夸赞岩手的红叶,他们回答:贵国的风景,那才实在壮观。

  在远离海岸的思案坂,红叶显出震撼的力量。在山的静寂、荒凉、浩莽之中,红叶也呈着一派沉默、凄丽和壮美。连绵的高山都被红叶染透了,不能想象红叶能那样恣情地蔓延,一种未知的红山野,居然在视野里实现了。这一次没有去岩手县,虽然我记着两个一齐俯首的神情。我想,田野*#那样的红叶,一生只能看它一次。

  然后是漫长的本州,西去的东海道。关东和关西,分开它们的咽喉关所,以及发生了著名大战的关之原。不用说座落的魅人名城,京都和江户。河流的水量不大但名气大,多摩川、江户川、鸭川。山脉迤逦着,贯穿了日本本州的中部,分开了山阴和山阳——地理的观念,几乎都是中国的。

  我喜欢给日本人讲述从伊阙进入洛阳的细节,因为他们喜爱将京都比洛阳,把来京都说成“上洛”。我讲到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时焦枝线刚刚通车。“便下襄阳向洛阳”。在夜行的硬座车窗口,我默诵着杜甫的名句,激动地凝望着龙门山步步临近。我讲到那个清晨;伊水两侧白雾漂浮,路左是朦胧的卢舍那巨像,路右是约绰的白居易遗迹。火车顺着伊水沿着古路,穿过阙门驶进洛阳。听我吹牛的日本人如醉如痴,最后沙哑地喃喃道:呵,上洛。

  这一回,我两次住进京都,为了获得观察的心境。

  头一次只想完成两年前约定的一个讲座,决定事情结束后先去长崎,然后在归途上再进京都。季节还早,加上缺雨,所以头一次只是探头望了京都一眼。一些要紧的去处,哪怕看见了我也闭上眼睛。人若问,我就开玩笑说,现在不看,我要在红叶之中凝视京都。在长崎和九州我打听着京都的天气,生怕吓人的小男孩厄尔尼诺、加上美国在伊拉克制造的污染,破坏了今年的京都红叶。

  进京都前,还想先看看赤穗。它是脍炙人口的“四十七士”的故国。

  一切都如愿地、奢侈地实现着;浅野家菩提寺、大石内藏助的神社、赤穗的盐田、甚至那柄切腹的短刀——关于四十七士的现地勘察,全都走完了。在东京,已经去过他们埋骨的泉岳寺,又在最好的坐席目不转睛地看了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的第五和第六折——我已经熟悉了四十七士和忠臣藏,并且开始读一本概括这个题目的岩波新书,虽然心里愈来愈茫然。

  那种丝毫不以一己生死为重的、绝对的勇敢,使如我这样的中国人被深深地吸引了。应该说,我只是胡乱地迷醉于它,并没有弄清究竟为了什么。确实它很不好懂,似乎藏着几层含意。从读了它的第一天,几乎在半个日本我强求咀嚼它的含义。它那么遥远,却又纠缠着中国的古典精神。它几乎是伟大的《刺客列传》的日本版,不过多了些演绎、纪律和变形。

  我琢磨着自己对它的亲近。的确,并非那本白种人的《菊与刀》;真正对它亲近的,是丑陋的中国人。但亲近的根据是什么呢?似乎又正是它,威吓着贫弱的支那,司马迁的祖国。

  一阵阵秋风吹过霜叶,心情似乎也渐渐地红透。离赤穗一步之遥,有古老的姬路城。

  在日本星罗棋布的古城里,都说它是最古老也最漂亮的一座。但坐落在平原上的它,少了些形势之险。幸好那天登城下来时,一片阴霾不知从哪里游来,渐渐合为铅色的乌云,挡在了城堡的背后。在一派铅黑乌云的衬映下,所谓日本美的短暂,为我显露了一次。

  那一瞬乌云拥簇的白城楼,真宛似白鹭一般。心里总想着四十七士,一个悖论暗暗在心里纠缠。城下的红叶树不多,而且是精心栽培的。照相时从取景框望去,稀疏的红叶,衬得白鹭孤单。

  来路山阳,归途山阴,顺着路,红叶由浅淡步步浓深,红艳的欣喜也渐渐枯落。古道上的红叶随着时间,沉默着接近了尾声。追着红叶,想着心事,享受着人生难得的余裕,我们且住且行。

  山阳道上的广岛是一座重镇,广岛市郊的岩岛,是所谓日本三景之一。

  甲午战争时,日本造了合称日本三景的岩岛、松岛、桥立三舰,对抗北洋水师的超级巨舰,镇远和定远。黄海一战,定远自沉镇远被俘,中国人陷入了永世不拔的自卑史。无论征服朝鲜或是甲午开战,日本的大本营就设在广岛。甲午年,明治天皇干脆离开皇居、住进了这里的大本营。他的行为,正与住在颐和园过生日的慈禧太后互为掩映。

  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广岛曾被原子弹轰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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