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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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叶和樱花,在这个国家,是天气预报节目天天要报告消息的植物。樱花前线红叶信,几乎是春秋两季的代名词。随着气候的转暖或变冷,樱花从暖热明媚的西南向着东北、红叶从冷气浸入的东北朝向西南,沿着斜躺于太平洋上的日本列岛,春季樱花一波追一波怒放,深秋枫叶一片接一片染红。春季的樱花猛烈地开放然后迅疾地凋败,于是进入了苦夏;秋天的红叶深深地浸透、最终落红掺入泥土,直至被初雪覆盖。

  秋高十月畅游日本,多少会有一丝错觉:好像在地图上,又像在大海,准确地说是在海岛上——追逐红叶。

  夸耀红叶的国家很多,譬如加拿大。确实,大洋暖流与凛冽寒风带来湿润的空气,打得霜叶红里透紫,红叶染遍了原始密林。温哥华UBC大学的校园里,深红的落叶被雨打成稀泥,柏油路粘得红黑斑驳。也许除了红叶再也找不出什么了,于是一片大红叶就成了国旗的图案。但是,那并不能与日本的红叶相比。

  红叶如一道晕染的波澜,随秋色步步移向南国,次第染红日本列岛。留意着电视广播中的红叶情报,我盘算着前方的景色,设计着天天的行程。在奔波中,经常追上了或超越了红叶的浸染线,日本的地理,被一扫而过。

  津轻海峡隔开的北海道岛,以前被日本称作虾夷地。

  我没有在北海道看到过红叶,1984年去北海道时,我们特意选择了严冬大雪的日子。在函馆住了一夜,清晨我独自去蛮荒般的大沼散步。在旅游完全停止的季节,那是一片恐怖的雪原。独自走着深雪,四野空寂茫茫。我害怕迷路,没敢再深入那阴冷古怪的雪沼。后来读到日本近代史的时候,只后悔没有去看幕府武士据守的五棱廓,而没有想到红叶。不知为什么,我猜北海道的红叶不会像在本州那样牵人心绪,而多少会和加拿大相似。

  从北海道向南,听着《津轻海峡冬景色》坐着连络船——如今歌和船都消失了——渡过海峡,就返回了本州岛的最北端,青森。

  在大雪弥漫的青森北端,那座山好像叫作岩木山。雪花飞舞中,神社的匾额上是海军将领东乡平八郎的墨书。甲午年(1894),他在悍然击沉清政府租来运兵的英国船“高升号”时,还只是一个海军大佐。记得匾上写着的“威镇北疆”四个字当时使我新鲜:噢,这么说在明治以前,津轻海峡那边的北海道,不算日本的领土!随着日本帝国的扩张,他继续挥毫留墨。在日本侵略朝鲜的滩头堡、九州福冈的名护城,他也写了句什么。另外在横须贺,他留下一首书法潇洒的“战后言志”。日本海军的“弄墨”看来有传统,我记起以前看二战电影,新一代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在船舱里,也写了一幅“百战百胜不如一忍”。

  青森的地形,像一条高高跳出水面的鲸鱼。顺着鱼的两侧,大海被划分为太平洋与日本海。慢——提笔就碰上一个例子。日本海一词也是时代的产物,是一个与日本对朝鲜半岛的殖民统治密切相关的地理概念。

  这样且解释且行文,就像涂改墨书:愈改愈漆黑一团,越解释愈说不明白。只不过——尽管谁都怕自家文章纠缠在日本悖论的海草里,但谁又都只能硬着头皮写将下去。

  ——若是沿日本海,从青森陆岬开始沿日本海一侧南下,就进入了有名的“雪国”。秋田、新泻、山形,由于冷热洋流的交锋,冬三月无一天无雪。天上雪花纷纷扬扬,地上雪积三米两米。但是三米的深雪转瞬便被温暖的河水冲走,雪在水中融化了,使人明白说到底它乃是降水。

  如此丰沛的降水,当然滋养了最好的农作物——最令日本人喜爱、让他们须臾难舍的美味大米,就在融雪后的稻田里灌浆结实。依我看,日本米好吃的主要原因,就因为它带着雪水的清甜味。

  偶尔横穿鲸鱼的脖颈——翻过山,几乎同时就看见了那一边的海。人们提醒说,那是太平洋。我暗暗吃惊。对岛国的土地狭窄,那时我有了清晰的实感。与雪国隔着山脉,顺鲸鱼的高挺脖颈从外侧南下,就到了偏僻贫瘠的岩手县。

  那陡峭地跌入太平洋的万仞绝壁!

  那高耸起伏、红叶连绵的岩手大山!

  在岩手县的田野畑村,我第一次见识了日本的红叶。

  那一年和这一次一样时值深秋。在地图上南北笔直的岩手海岸,在视野里真是万山红遍。长满了红枫树的*"岩峭壁,就那么危险地跌落下来,沉入了太平洋的波涛。

  在一座高山之顶听到了一个故事。据说,旧时官差下乡,去田野*#只有这条山路。官差爬了不知多少道山,当爬上那座最高的山顶,他坐下小憩,举手望,前方山山绵延,不见尽头。筋疲力尽的他,不得不思考一个方案。接着走么?抑或回去?于是,那座山就被叫作了“思案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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