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除了大本营和颐和园、明治天皇和慈禧太后这样的痛苦对仗,我们的胸中还应该怀着点别的什么。当我们看清了自己只拥有——屈辱的历史、卑污的官僚、缄默的人民和鲁迅指出的第四份遗产即无耻的智识阶级——我们只有挣脱一切狭隘,追求最彻底的什么。

  那么广岛就不只属于日本。广岛在今天,渐渐地衍化为知识分子良知的出发点。我想再去一次日本的原因,也许就因为还没去过广岛。我想象:在广岛,能解开中日之间难缠的死结。因为,在新帝国主义的魔鬼一遍遍威胁说他们要使用核武器的这个恐怖的世纪初,我盼望在广岛、还有她受难的姊妹城长崎,能够不仅清算甲午大败和八国联军的积怨、而且也清算潜伏于中国自己母体之内的危险细胞——比如膨胀的民族主义、歧视和无视他者、富强后的帝国选择以及轻慢天下大义的倾向。

  在广岛的人群中,一个中国人独自在读一本描写南京大屠杀的书,连自己都会有古怪的感觉。但我读得心沉意静。只有在这样不多的几个地点,有可能突破日本的民族主义和暧昧方法论,提出本质的质问。我翻阅着本多胜一的《南京大屠杀》,那样的民族自省,那样的凛凛大义,那样的历史良心——由于它们在今天的罕见,使我几乎不忍猝读。

  天下凡叫作下关的地方,都是中国的不祥之地。在南京下关,毒枭之国英吉利威逼中国签订了割让香港、裂国侮权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在日本下关,高喊对抗白人殖民主义的日本强迫清朝割股剁足,签订了夺走辽东半岛和台湾、赔款两亿白银的“讲和条约”。

  下关也叫马关,所以我们读过的初中历史课本上写的是“马关条约”。下关又是日本四岛中的本州与九州的分界;关门海峡天下锁钥,山阴道到此便是终点。我站在海峡的本州一侧,对面吹来的,是清冽的朝鲜的风。但在这一处家国的蒙辱地,我无心享受地理的视野。哪怕眼底穿梭着从日本海驶入濑户内海的轮船,哪怕红叶点缀着两岸的欧式洋楼,七八条海底隧道在眼前潜入海水。

  一味强调近代,会令人生厌。那么选择沉默么?

  哪怕可怜的邻国早已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还要敲骨吸髓,逼它拿出数亿的白银。哪怕那李鸿章的枯手已签了亡国的花押,老脸上还要再挨凶汉的一枪。谈什么友好易理解难,中国和日本之间,就像汹涌的关门海峡一样,创巨伤深而且鲜血淋漓!

  我此次日本行脚的尽头,是长崎。

  长崎的地理位置相当靠南,或者说,相当靠近大陆。由于日本列岛一溜斜斜地在海面上向西南伸铺,列岛西南端就是九州,而长崎更在九州外侧——所以,到了长崎,就已经离上海或台湾不远。

  长崎外海,是九州岛对着中国东海的边缘。站在外海的岸上向东远眺,五岛如帆如梦,诱人猜测大陆。好像只要有特别的好眼力,在万里快晴的季节和日子,就能看见山东的蓬莱山或厦门的鼓浪屿。

  远不止徐福和郑成功的点点痕迹。数不清的文化,都从大陆经由这个岛屿,涌入了日本。其中最重要的大约是水稻和汉字吧,它们给了古代的日本以生存的发展,以及文明的开化。后来,欧洲异国的黑铁船,也越过了这道衣带水,把火绳枪和基督教,送到了长崎。在这个炎热而精致、有点像香港却又远比香港丰富的港口城市里,帆桅磕碰,人流复杂,神社教堂并立,香烟缭绕晚钟,好像藏着日本的一个秘密。

  我知道到了长崎,自己的日本知识、情结以及难以言说的感情,就到了结束的地方。不来不知道,原来长崎藏着一切使我感兴趣的事情。在这个港口,东方和西方真正相撞了:向北是朝鲜,向南是台湾。西坂的殉教,隐匿的基督。郑成功的日本母亲,南山手的犹太商人。还有,它是广岛的姊妹,在一昼夜之间,她们先后被罪恶的原子弹毁灭。

  鲁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不止一次提到他想再去一次日本。

  其实他多次提及这个念头。“我随时都想去日本,但现在恐怕不允许我们上岸吧”,“也讨厌便衣警察跟踪”,“上个月很想去日本的长崎等地旅行,但终于因种种的理由而作罢……明年去吧!”

  我想,鲁迅一直没有机会清理一下他的日本情结。在他关闭很紧的心里,对青春旧地的日本,藏着一些简单的常情,也藏着一些决绝的禁忌。他的这一脉心思,大概在1934年前后对日本女性友人山本初枝表露得最多,甚至他已经考虑就在次年即1935年了却日本再访的夙愿。谁知他是否预感:已经来日无多?

  长崎在那些天还未入红叶季节。那些天里,红叶如一个神秘的影子,如一片飘飘不至的红云。我终于走完了这告别之旅。

  当我清理自己的日本储藏,当我沉吟良久还是决定提起笔来时,我觉察到自己从未如此犹豫。红叶如纸,但我不知道,究竟能在上面写些什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