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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唱到这首歌时,没有太多的听众注意他的表情。隔着变幻色彩的照明,我记得他如同一尊雕像,棱角锋利,目光冷漠。这首歌的配乐如同竹子的鸣啸,丝丝凄厉。在激烈萧杀的竹木伴奏正中,他抱着吉他,反复唱着这样的副歌:

  虽然没有成为——詹姆斯·丁

  但是能够活了下来,还是该说,真好

  我不知道,使用母语听人如此表白时,听者会不会感觉舒服;我更不知道,使用着母语,对着人唱如此坦白私心事的歌时,歌手的感觉会是怎样。但是无论我有过怎样复杂的心境,当时我并没有留意——《虽然没有成为JamesDing》的作曲,用的就是传统的号子变调!他的小乐队汗流满面,重重地打击着竹筒、三弦还有震耳欲聋的大鼓。特别是竹子;他的乐队头目是忠实的平野,一个人负责编曲、旋律吉他、电子琴、以及最主要的击竹。他把砍来的竹子挑出不同质地的几节,制成一个打击竹乐器。我一直暗想这么干不如干脆打梆子,但是那一次——我突然听到了一排竹筒发出的,无可比拟的凄厉倾诉和逼人的效果。

  像农民号子一般晃动的、古拙的节奏单调的音乐,淹没了冈林的吉他。一派不易形容的声浪,使得手持吉他的他,完全抽象成了他的形象。我想,当年,他仅仅二十几岁的当年,在万众欢呼中紧握吉他,唱着震撼了一个国度和一个时代的《山谷布鲁斯》时,他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毫无疑问,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了一种永远不变的、人的质地。

  追忆起来,居然一直听了他十八年。我不仅觉得珍惜,而且意识到这已是我经历的一部分。以他为入口,我接触了现代形式的歌曲。这种学习和蒙古草原和长调不停地撞击,催我总是在一个念头上捉摸不完:究竟什么才是歌。当然,概括一个深刻的结论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流水般的悦耳音声流入心里,人的内里不再僵老枯硬。音乐的流水直接滋养着我的文字,若不是几条小溪分别注着活泼的水,我早就在那些呆傻的干瘪作文里死掉了。

  我的体验常常被他唱出,多少次我惊奇和感到亲切。我愈来愈习惯了以他为参考,对一个蹒跚在严格控制里的作家来说,对世界的参考是极为重要的;只是大多数人只参考文字,而我喜欢听歌。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对冈林信康所下的功夫,已经使不少日本人觉得过度。可是我想,他们不懂得在艺术悬崖的边缘上站着的个人,需要的心境是什么。时间积压太久了,我自己也追究不清,到底我为什么那么长久地听他的歌。我无法摆脱一种辨别后的美感。他的歌被我比较过、判断过多次,我不能否定自己的听觉和感动。我总想作证,他的歌里确实有着美的质感。

  后来孩子也开始听他的歌了。女儿经常边听音乐边做功课,以减轻沉重作业的压迫。但她说:“不能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冈林叔叔的歌。你根本就做不下去。不用说他的词,单说那嗓子吧——太好听了!”我这才敢信任了听觉。或者孩子的感觉更可靠;由嗓音传达的气质,还有人的某种不易解释的内涵,当然还有直接反映思想的歌词,区别着现代的歌潮歌海中的真伪。

  他的男声独诉在房间里传荡。又是最后扔开手里的笔,干脆一听到底。一张张唱片走着自然而曲折的路,如今我抽出任何一首,都如同电影的切入,看见他那时的形象。是的,歌子未必曲曲经典,偶尔败笔甚至一个时期的迷茫确有存在;但那形象的美从来没有消失,尽管,我也开始看见他的衰老。

  十数年的岁月里,听冈林信康成了我的休息,也成了我的功课。后来他对我不再是什么现代主义的参考,而只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我们有了淡淡的、但是彼此相敬相远的私交。他是我因游学和打工而结识的众多日本人中惟一的名人,但却是这众多中最平易的一个。

  和他在一起时我经常想,其实成为明星并不难,只有获得美的质地最难。若是具备这种本质,旋律和流畅的作曲会来到,有力而富有灵性的文章也会来到。它们都不是欺世文艺的花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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