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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触本人与听他的歌之间,存在着奇异的距离感,也感受到巨大的原因。就是这样,一面觉得不可理喻,不能相信这风暴般的摇滚居然从词到曲都出自他的笔下,也不能相信那排山倒海的音响是源于他的口齿之间;另一方面,又觉得道理简单至极,从来如此,最棒的一个才最朴素。

  我还在听他。虽然他目前坚持的“en-ya-to-to”形式使我多少有些担心,但是我对他的倾听已经是我的个人行为。他的声音依然高人一阶,但是已经失去着引而不发的余裕,和令人艳羡的那种丰满。他的声音在不易察觉之间带着一种嘶哑。这更使我凝思屏息,听得紧张而集中。不,不要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在他随着他喜爱的大自然逐步远去的时候,歌声并没有失美。在我听来,他清清楚楚地在那些旋律节拍之间,在高亢凄烈的竹子击打中挣跳,高傲而孤单。他依然与众不同,一如旧日地闪烁不已。是的,仍是他人不能企及的独特光芒。

  确实,无论是歌,无论是文,决定的因素从来没有变,最终决定的还是有血有肉的东西,还是人的真挚、拔群的气质,还是血肉的美。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日译本《北方的河》正好在日本出版。出版社居然找到了他,而他,这前任“folksong之神”的冈林信康,居然为《北方的河》写了封套环带上的一段话:

  大约十年前,读了张在日本杂志上发表的冈林信康论,我从心底里流出了眼泪。他是“红卫兵”这个留在世界史上的词汇的命名者;在沉重的前红卫兵标签之下,持续着实现自己的严峻旅途。我想,正因此,他理解了在民谣之神的标签下痛苦的我。人都是为了成为自己、为了实现自己而活着。在如此之深的的题目下的这个故事,我只能祈愿,它能够在日本被尽量多的人读到。

  他提及的冈林信康论,指的是我写的论文《绝望的前卫》。我是在拿到书之前听说他为我写围带的事的,我有些震惊。因为这一段话将随着每一本书,在大大小小的书店里为我促销——在书滞销时更会与书一同被冷落。他是在为了我破例。我心里掠过强烈的不安,如果我在东京也许我会阻止这件事。但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封面汹涌的黄河浪头上,我又觉出一种莫名的安慰。也许对一个日本歌手来说,靠近伟大的黄河,并非是一件小事。此外,他讲及的话题,于今天的我更非无所谓。我不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涌起的,是否也是流泪的感觉。

  我还会继续听下去的,怀着善意的关心、学习的姿态和严肃的质疑,直到或是他或是我先一步离开。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恶赞否,冈林信康,这个存在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例证。他使我觉得亲切,也使我在双语寻求的路上更有信心了。

  (三)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觉察到,我爱听的歌,大多不是由汉语表达的。已经有人非难,我自己也暗暗吃惊。

  有一阵我主动补习西洋正统,托朋友买了一大批磁带,也去听音乐厅和朋友的演奏。那些缥缈的演奏确实使人如梦如幻,我也自觉很喜欢。但在请教时我总有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听着,我沉默。行家的解释好像周密,但原因是暧昧的。他们说的不是被袭击时的感受,而是一种秩序般的诠释体系。人不能在听觉上也随波逐流。我委屈地想,该有一针见血的、本质的解说,在我找到它之前,我宁肯应声而去吧。

  宿命的是,汉语之外的启发还刚刚开头。

  是的,语言几乎不能更替。回忆蒙古古歌和冈林信康的时候,我只须十数一二。喜爱的歌,会使人对一部分外语记得烂熟,并且使人悄悄进入他的语感和分寸之中。然而真是学无涯;后来我多少次对朋友说过——临死前若是问我有什么憾事,我就说,此生没有掌握哈萨克语,此恨绵绵!再后来,随着我对塔里木南缘的文明开始了解,更对维吾尔浑如天成的文化构造禁不住地惊叹;我又斟酌好久,最后把这句遗言里的语种,改成了维吾尔语。

  在老城旧街的深巷里,若是彷徨良久,而并没有一个了解你的维吾尔家庭,人会觉得难忍的孤单。我听说过叶文福(他才算得上是诗人)的一个故事。他从喀什到乌鲁木齐的长途车上,和满满一车维吾尔人同路。维吾尔人唱了一路,照例唱得疯疯癫癫。而叶没有言语,也不熟悉他们。他枯坐一路,那时的喀什路要走六天。车到乌鲁木齐,满车的维吾尔人心满意足地下车了,没有人理睬他。等到叶踉跄下了车,他抱住一棵树,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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