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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质感很特别。我发现由于这个质地,他和别人区别得很清楚。在录音带或唱片里,尤其是在音乐会的现场,只有那一丝本质任他回避而不能掩饰。它时隐时现深藏又闪耀,如隐现的磁场,悄悄地抓着听众。是的,哪怕他在唱得最放纵最疯的摇滚时期,那些怪诞野蛮的话语里仍然挟着一股神圣的因素,使人不断地联想到歌手的牧师家庭,和歌手的唱赞美诗的幼年。

  与歌声共存的,是歌唱者的脸庞。那样的歌,要求着与歌手彻底一致的形象。后来冈林信康曾经对我开玩笑说,他可能有俄罗斯血统。装帧者曾利用他的形象,在一张唱片广告上把他画成一个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有一双低垂的眼睛,长发蓄须,在日本人中罕见地拔群。变幻的灯光照射之下的他,回荡的声浪浮托之下的他,给了默默听着的人们一个美男子的确认。

  这些是视听中的现象。只是他的现象特别诱人思索。谁都知道,缺乏内容的表层,是不会达到美的。如果从1983年开始算,我追踪和倾听了他十几年,渐渐地我明白了他始终在竭力调动着自己复杂的经历,顺遂着自己的天赋。

  他立志做一名牧师的少年时代,他练习拳击以感受痛苦的故事,他的考入同志社大学神社部又退学放弃教会的选择,他的著名的在山谷贫民窟出卖体力、当雇用工人的体验,他买了一把劣质吉他一鸣惊人的传奇,他的作为六十年代左翼青年的“民谣之神”、大红大紫的记录,以及又突然遁入乡间自耕自食的行为,他的被人牢记不忘的名曲《山谷布鲁斯》——,他不仅极尽了歌星的风流,更积蓄了宝贵的体验。

  三十年一弹指而过。其实如果缺乏底蕴,那么过了中年以后,明星的能力就大多衰竭了。对于艺术和思想来说,时间的含义是严峻的。

  在日本,六十年代的群星纷纷凋落以后,唯有他,不仅能成功地重返舞台,而且还能再三地掀起波澜、保持着自己的存在价值——我想,他的异乎群类的特殊体验,是关键的原因。这种向自身经历强求力量的努力,有时甚至使人觉得难过。他在1986年9月和我的对话中,突然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还是最近,借着老父亲做手术临死的时候,才终于写出来一首。可是结果呢,老头还是没为我死掉。”在场的人一片哄笑。他指的是抒情的《’84冬》,一首凝视着病床上的父亲的歌。日后我几次重读那本《朝日Journal》,总是不由得盯住这段话,心里不是滋味。

  只有开一代风气的鲍勃·迪兰(BobDylan)才擅长的写诗才能,在这个日本歌手身上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诗句不定不羁,人们很难猜出他的念头由来。这种自由的才能在早期就已经显现,他能在凶狠粗重的摇滚和呓语中,突然插入非常直接的轻柔抒情。比如《Hobitto》。他编了一个自己在“Hobitto”(咖啡馆)里遇上一伙要去示威的左翼学生,由于那些女大学生娇声邀请,就决定和他们一块去跟警察干。半路上碰上一个唱他的《朋友啊》(此曲一度被当成小国际歌使用)的青年,捉弄了那害羞的青年后继续前进。看了警察后他抡起武斗棒,对准警察的脑门一劈而下——而警察也在同一瞬间掏出了手枪。冈林信康唱得又疯又痴,节奏快得如同快板书。两段相接的当儿,他居然还对唱片外的的听众说:“您受累了”。而“究竟武斗棒劈开了警察的天灵盖还是没有劈开,警察的手枪里是打出了子弹还是没有打”,他的结尾句是“请听下回分解”。

  而在一堆如此的乱暴合集中,他又突然用单调的口琴声和吉他和弦伴奏,唱起秋天的红叶,风中的芦草;叙述“姐姐已经有了,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前面的小五月子,已经成了,已经成了小姐姐”——表露他宁静的另一面,表达他比普通人还要平易的感情了。

  我又开始有了一种模糊的触觉般的感受。

  那是继草原以后,对一种语言滋味的不确切把握。冈林信康的歌曲使我对又一种语言有了体会,日语的语汇限度和暧昧、它的特用形式,使得这种语言常常含有更重的语感。他的歌词则在这一点上更突出;时而有入木三分或使人受袭击般的刺激。而我并没有太留意:我正在双语的路上增加记录。

  我觉得这都是为着躲避;为着躲避人们要求他暴露真心的逼迫。一切都是依仗才能,当然伴随着捕捉旋律的作曲才能。艺术的残酷说明着社会的残酷,人好像是享受艺术,而实际上是在享用艺术家本人。这个道理,经过中国的政治空气滤出以后,一分分显得令人心悸。

  冈林信康的作曲由于涉及了广泛的形式,其实应该受到更充分的评价。从早期的FolkSong,到大潮大流中的摇滚,到电吉他以及大音响效果,再回头到日本的演歌。“演歌”其实是“艳歌”的一个变称,顾名思义,日本流行的大多数演歌都相当俗气。可冈林的几首还是有一股清纯,作曲也地道至极。其中有两首,是他为盛名经久不衰的演歌女王美空Hibari(有人译成美空云雀)写的,但美空当然不可能反映冈林信康在农村自耕自作的意境,所以她唱得并没有冈林的男声唱得好。美空与他之间的合作,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明星行为。

  但是,左翼之星的政治标签,不管他怎么撕,还是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就连我这样一个中国人,也不知几次地目睹了听众强求他重唱抗议歌曲的场面。而他似乎毫无礼貌,在乐器谱架之间和台下的听众争吵,脸上是满不在乎和恶作剧的表情。只有少数朋友才能透过那种表情,看出一种受伤的野兽般的绝望。对政治的恐怖,居然能迅速变成对眼前观众、对围着自己的人们的恐怖,这种苦味,他不知早于我多少年就尝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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