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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致统治者

  哲合忍耶把一位事实上并未掌教,而且终生受辱的刑余之人尊为自己的一辈宗教导师,这总使我沉思。也许,哲合忍耶只有走完了这样一步,才算完成了对自己信仰的抽象。像一个朴实的人,他怀着初衷而踏上了一条残酷的路,于是牺牲成了他追求的唯一通道。他的性格在这条血路上急剧地升华了、扭曲了,高贵而孤立。他热情地坚信着,他不能像世人一样无视古人的苦难。他虽然只是一个底层穷人,但他总是想向国家和强权宣判,如同一名早生的后世法官。血脖子教——这与世界上那些仅仅有一点模糊的宗教渴望的人们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漠和疏远。哲合忍耶需要一种补充,需要一种阴柔的、符合大多数人同情心的限度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让中国的良心能够与自己的一切结合。这就是汴梁,那个无辜的罪人,那个被残酷侮辱的弱者,那个选择了忍受和顺从的受难者。

  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事迹,使哲合忍耶在中国的超人光彩得到了收敛。由苏四十三的华林山起义、由张文庆的石峰堡起义烘托的伟大先行者马明心;还有由每天清晨五十六遍念辞温习的十三太爷进官营故事、由动人的《艾台依吐》描写的头颅故事渲染的伟大牺牲者马化龙——如今获得了一种平易近人、但是更使人悸然心动的陪伴。人很难达到马明心和马化龙的超人境界,但人会感到汴梁太爷马进城的一切似乎距离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审判》蕴含的——无罪但总感到自己无限地处于被告境地的犹太人心情一样,在非宗教的中国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远也摆脱不了一种“无罪的罪人”的感觉。汴梁太爷——其实他仅仅二十五岁——马进城的故事抽象了这种被迫的罪人感,并且以自己冷冷的对自由的摒绝,向人们显示了哲合忍耶作为宗教的成熟和深刻。

  我觉得自己无法抗拒这样的魅力。在这部长篇故事中,我的笔时时如一根刺,把自己的肌肤刺破。我确实是它的一个角色,断断续续地与主人公相遇。他不断地变幻着姓名,随着历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经以我的艺术追逐和揭破的一片一片,都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我也曾因深藏的锐利选择了规避,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强大地控制着我,反复冲突之后我只能更加皈依这强大的前定。

  这一切认识——我知道它们离人们习惯的中国文学实在是太远了。

  但是我相信这种文学的价值。

  ——全部细节都是真实的,全部事实都是不可思议的,全部真理都是离群的。我企图用中文汉语营造一个人所不知的中国。我企图用考古般的真实来虚构一种几十万哲合忍耶人的直觉和心情。我总想变沉默为诉说。

  汴梁,这个永远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着我。它对我时时变得轻狂的艺术显出一副冷面。我觉察到了,那时我便获得了解脱,我感到它在用一种无限的平和重新塑造着我。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正在被一种艺术抚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驱们都实现了艺术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这种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写出来,并立誓说:我作证,我谨随同几十万哲合忍耶的淳朴人民说:我作证。不是一个信仰或理想主义的个体,是一个在中国奇迹般地存活着的世界在作证。

  今天也许你漠不关心。

  但是明天你将会被震撼。

  我的艺术将被湮没。

  但是它获得过真正的生命和价值。

  曾经在第一个光阴,在苏四十三率领的撒拉族男儿走进华林山绝地时,就已经进入哲合忍耶血液的一种悲观主义,至此已经反复出现多次并达到了顶点。在被剿杀、被禁绝、被流放之后,哲合忍耶终于体验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爷西拉伦丁·马进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伤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种无法改变的悲观色彩,把这颗心染上了一层阴暗的底色。哲合忍耶与统治者、与强权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铁打的敌对关系,任朝改代换未稍有改变。同时,哲合忍耶的信仰由于这种太重的伤痛,也愈来愈走向简化——不求任何起码的解释,总渴望以死相拼,流传朴素的理论和观点。

  哲合忍耶的历代作家们,从关里爷开始就摒除了过多的伤感倾诉。千里血流,往往换不来他们的一言半句。在他们的不让人读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实际上省略了一句他们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话——我们都要走这样的路,我们都要这样牺牲,我们从真主那里乞讨来的只是这样的命运。

  这种悲剧感情笼罩着整个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经变成一种基因潜入了哲合忍耶的血统,这种潜入早就开始了。

  这又像哲合忍耶集体的艺术一样,是一种几十万人共有的悲剧精神。它不像欧洲的同样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来代表;它的途径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创造,然后全部多斯达尼仿效,一切都只靠行动而不靠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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