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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西府夫人乘着一辆骡车,到了汴梁。她打发一名教徒去温家找西拉伦丁·马进城,自己半掀着轿帘等候。不久,西拉伦丁·马进城随着人来了,西府夫人一掀帘子,喊道:“走!咱走!谁受这个罪!”西拉伦丁·马进城一见是她突然一转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径直回了温家。西府夫人和随从都惊呆了,只能目送着那冷漠的背影。

  ——他的行为,至今还在为人们猜测着。理解这样的行为,也许需要非常特殊的认识。拒绝自由、甘做罪人的行为所具备的强烈的宗教意味,最初曾经使哲合忍耶震动和不解。教徒们只觉得难过,只觉得无奈,只是顽固地在暗中围绕着他。

  为着暗中保护这个受难者,哲合忍耶在汴梁温家邻近开了一个小店铺。每日,店主人坐在铺面上,盯着温家方向。

  西拉伦丁·马进城出现在巷子尽头,缓缓朝铺子走来。店主人马上把一串铜钱叠放在案上,等着他走近。他走进店铺,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叠铜钱,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头也不回。

  店主人也习惯了沉默着做这件事。以后只要看见西拉伦丁·马进城走来,店主人就把一叠铜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只取几枚,有时把一叠都拿走。日子就这样流逝着,双方彼此心领神会,但都沉默不语。

  据教内老人回忆:有时候,我们的毛拉来了以后,坐在板凳上歇息一会,然后把钱拿走。店主人家都是汉民装束,腰带上插一根旱烟袋(回民不抽烟),见了毛拉,也不道色俩目。

  就这样,过了几年。后来;有几天接连不见毛拉来临。店主去打听,问不到消息。再过了好久,他还是没有出现。店主人突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毛拉西拉伦丁 ·汴梁太爷马进城无常了。

  曼苏尔在他的著作中这样总结过:

  汴梁太爷白天当奴隶,伺奉异教徒假主人;夜晚他则侍参真主。甚至,

  他把侍奉假主人与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说:躲避卡费勒的统治,就

  是违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觉。无论什么时候叫他,人们都发现他

  在熬夜。

  光绪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西拉伦丁·穆罕默德·索迪格·马进城以二十五岁青年之身死于汴梁。温家后代对曼苏尔阿訇说:

  我们请了医生给他看病。但是吃药没有用处。于是,我祖母说:吃药

  不成,你吃些大烟吧。他答道:我从来不吃那种东西。到了光绪十五年,

  病情险恶了。我祖母问他:在这儿有你家亲房吗?我们去请了来,照你们

  回教办法埋你。他答道:没有。我死后,若是有人来探望我的坟,你们就

  指给地点。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间,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不再言语。我祖母

  唤他,他睁开眼。祖母问:你认识我吗?他答道:你是老太太。他欠起身

  子向她道了别,再躺下,闭上了眼。我们守着他,深夜里他停止了喘息。

  我们给他穿上衣服,装进了棺材,三十日埋葬了他。

  同治大起义的主帅、十三太爷马化龙的残存后裔马进城,就这样以汉民风俗入殓下葬,并结束了他自童年以来的全部受辱受难的生命。他死后被哲合忍耶教徒尊称为汴梁太爷,并被哲合忍耶沙沟派追认为第六辈穆勒什德。

  没有人知道那种野蛮的腐刑日后究竟是否能痊愈。一切关于他的传说,都使人联想到那刑伤后来仍然长久地折磨过他。他的肉体被破坏了,整个人身变成了病灶。他的灵魂被彻底地侮辱了,全部精神和意识都从幼年便畸形而神秘地发展。他的拒绝,他的冷面,他的顺从都永久地留给了哲合忍耶。让他们代代领悟,让他们咀嚼品味。

  他的坟茔在开封(汴梁)满城的城墙根。直至民国初年、温家人尚在时,那坟的位置还是肯定的。哲合忍耶曾经打算在坟前立一块碑,但不知为什么没有了下文。后来,哲合忍耶分成沙沟、板桥两派以后,关于这座圣徒墓的传说便含混不清了。有人说此坟已被搬迁;有人说其实并没有搬迁;有人说汴梁太爷后来葬在张家川北山宣化岗;又有人说最后葬在张家川南川——像哲合忍耶任何一辈导师的坟墓一样,毁坏迁徙都不可避免,被信仰激动的世界是不会容许安宁的。

  ——因此,汴梁应当就是汴梁;就像兰州永远是创道者马明心的纪念地、四旗梁子永远是统帅马化龙的纪念地一样。由于岁月的淘涮,汴梁日益变成开封市——准确地找到那处老满城的城墙根,是愈来愈困难了,但是哲合忍耶的信徒仍然在涌向汴梁。准确地找到汴梁并不困难。准确地记住十九世纪那段受辱史并不困难,尤其每当岁历巡回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河南省普降大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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