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聋子的耳朵 | 上页 下页
四一


  “那边是外蒙古,嘿,苏联军。我们趴着,嘿!”他双手握成望远镜的筒状。观察哨?把守国境?……我再追问时,话头已经移开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过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当然吃过。”我烦他打断了关东军的话题。后来我发现,他并非闪烁其词扭转话题,他不过是要享受说说这些词儿的滋味。

  弄清楚他这一心理,费了我很长时间。就是这么回事:一些古旧的词儿堵在他心里,要找个地方,用嘴巴说它一说。说的时候需要一个听众——或者说,是需要一种确认;所以,同在一地、同在“东”乌珠穆沁东部住过的我,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凡来中国必要会我。每次都一样,说一阵子东乌珠穆沁,再说一些别的。我和他的交流断断续续,更因他的这种习惯,一次次的话头接不上茬。

  我渐渐漫不经心,虽然现在不禁后悔。每次挥手告别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却净尽了——直至他再到中国,又一次拨响我的电话。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宾楼,还没堕落为肯德基。我俩在饭馆吃着,话题全在蒙古。

  我给他夹菜:“这是烧羊肉。”他看着夹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关东军情报员接受了一个信号。“羊肉!……嘿嘿,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马哈(羊肉)。”

  他享受着被唤醒了的两个蒙语词儿。其实,他的乌珠穆沁记忆,只有很少的一些细节。

  说得更多些的是我,一旦倾吐开了闸,甚至忘了问问他屡次来中国的目的。没想到——老头子把一条腿垫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杂的餐厅。接着羊肉的开头,他给我讲述了一个一匹狼般独往独来﹑在青海境内的逐村支教、扶贫助穷的个人行动。他显然并不自觉了不起,好像这些事只是在与我谈论东乌珠穆沁之外的末节小事。而我一旁已经头晕,原关东军分子在中国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这不同寻常的行为令我震惊。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着大脑袋,严肃地对我说教。

  “那您怎么具体做呢?是办了所学校,还是……”

  但是这老头的自语症又来了。三里河夜间的街道上,寒风掀动他飘飘的一头银发。他解释般笑道:“我讨厌帽子!”我发觉,老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认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对他自我开张的事业开始感兴趣。但是我了解所有那些要等到下一次,而那一次,也是我们的诀别。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属院对门的政协宾馆。我坐定以后,见满桌满沙发都是表格和本子。随手一翻,到处都密麻麻写着学生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请的奖学金数额。

  有些不是个人、而是学校的申请。我拿起一份,读着很有意思——因公路通过校舍,若顺校舍一侧沿路盖房十间,可建一座餐厅或加油站,经营所得款项可补助教育经费若干若干,现申请兴建此十间房屋所需补助五万元。附着公路和校舍的地图,以及计划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报表。学校把申请服部老头援助的学生名单造册,马保国﹑卓玛错﹑扎西﹑黑麦﹑乙卜拉﹑李三小——密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个小孩:姓名﹑年龄﹑民族﹑村子﹑家庭经济状况﹑申请的补助金数额——我喜欢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泼名字,从那数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单上,一座座藏回汉杂居的村庄,声色气味跃然纸上。

  我翻阅着,心情复杂。服部老头在中国教育扶贫的钱,是他自己在东京的两处公司(一处医疗器械商店和一处和服衣料店)全年的赢利。他把挣来的钱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国。几年后他选定了青海为目的地。我问他为什么没选内蒙古或乌珠穆沁——话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不必要:乌珠穆沁太富裕了,而且,恐怕也没有表现出如青海农村那样对教育的热爱。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兴地对我嚷,“也有你们回族……有一个村子两个民族打架,我去劝他们。嘿,我站在中间,我不怕。”他的话题是高速转移的:“你听说过俳优座﹑文艺座么?”

  我不自信地说:“知道一点。好像是左翼剧团?”

  他满意我什么都知道一点:“对。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艺座的。是女演员。所以他们说,我是受了老婆的影响,哼!”

  一瞬间他似乎回忆着那位女性。他沉思着,又脱口而出地说:“今天的日本右翼,没思想!……”

  我听得有味,追问道:“那时候的右翼,是有思想的么?”

  他说出一个著名的人物,我姑且顺手编个假名称之青原吧——“我曾经在青原先生家住过半年……”

  这名字即便在中国也很响亮。准确地说,是个让人感觉恐怖和躲之不及的名字。我感到了隔膜,甚至感到严峻。我在脑子里搜寻着一些知识印象,那种门客弟子的关系,仿佛在什么电影里见过一点。我想开个玩笑:“在青原家做什么?扫地干杂活吗?”

  “——在各方面受到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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