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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迁徙(秋)

  秋天的草结了实,而且前面就是可怕的严冬。在这个季节里,家庭大都把老小留在毡包或瓦房里,轻便出牧,追逐多汁饱油的草。“走场”(otor)这个词应该古老至极。在新疆哈萨克牧区,今天它意味着几百公里的长途转移,意味着阿勒泰人不远千里搬迁到南部的平坦地带过冬;或者意味着辽阔伊犁的四野牧人都向美丽的赛里木湖靠拢。而在乌珠穆沁,词义变得狭窄,走场快要成了一个秋季的代名词。它的含义也衍变为多搬家、吃好草、少饮水、使牲畜油膘结实。当然,不排除冬天雪灾降临时的逃出围困。

  游牧的本质就是迁徙。大约到1970年为止,乌珠穆沁草原的年迁徙数,大约有十五到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说,大约到1970年为止,游牧方式在北亚草原的存在,超过了二十几个世纪。

  回忆起往昔秋季的走场,那是快意的时光。拆下毡包的顶子,落地搭一个三角窝棚。一两天移动一次,羊群就在跟前吃草。那是天空湛蓝、白云浓厚的季节,没有什么繁重的劳作,而羊群却一天天肥胖起来了。

  雪国(冬)

  一年之中,有一半是严寒的冬季。

  气候在那时(仍以1970年为限)如古代一样冷,人越冬需要穿上皮裤、有马蹄袖的大羊皮的袍子、毡靴以及皮帽子。青营盘,避风坡,补充盐,种种经验决定着生死。畜种在物竞天择之后,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种:乌珠穆沁羊,乌珠穆沁马。即便在严冬,放牧也一天不可少,虽然出牧时间晚一些。

  你再也看不见穿着厚厚的羊皮德勒和方头毡靴,却能轻灵地跃马而上,马蹄溅起雪雾,寂寞地飞驰在白蒙蒙雪海。你再也看不见,那升起暖意的炊烟的、星点蹲踞于雪原的灰黑毡包了。

  怕冷的人,未曾深思熟虑就慌张选择了更结实的土木房屋。人们已经快要忘了车和毡组成的棚圈,也曾奇异地御寒。那时早上发抖的山羊挤在车下,死命挤住雪下取暖。无疑那样的防御是薄弱的,带有冬贮草的房子,自亘古以来就遥远地诱惑。

  新时代的定居乘虚而入。从1984年畜群和草场实行分割,定居和草场私有化的发展迅疾如风。

  如今返回乌珠穆沁,次第只见座座的房子,红瓦砖墙,遥遥蜿蜒的铁丝网,阻断道路。难得见英武的骑手从山顶冲雪而下。现在的放牧——每天把羊群赶进铁丝网就是了。门前垃圾满地斑驳,屋后积雪堆得山高。门外的近草被自家羊群啃净,远山的边界被临居马群盗食。草地不争气地退化了。拨开稀薄的草根,阴险的沙,已经露出。自夸草海的乌珠穆沁,破天荒地感到了牧草的穷匮。畜群千头的小康户早已过半,但是,快增长到极限的畜群数,没追上家里好几个待婚的大小伙子的需求。

  加上不祥的暖冬,加上无雪的黑灾。不到十年,新的疑虑已使人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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