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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金灿灿一盆儿从天上款步走来。张老师倒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虽说她不返城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比如她从城里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贫困的尴尬,但到底重要的还是对脱俗于乡村的爱情和孩子的牵挂。不过,话说正反两面,她人虽留在了乡土社会,心却还总是丝丝断断地想着那个城市。毕竟她在那儿生长。只不过为了家和孩子,才长久地克制另一种情感,不讲或少讲而已。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作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小市民般的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乡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论。

  那次从城里回来,梅的神情显出了她不多见的神秘;一会阴郁,一会兴奋,开始不断地说都市省城的繁华、热闹,侃侃而谈,喋喋不休。然正说到兴致时候,又会长叹一声,缄默不言,沉进死死的安宁里。张老师有时以为,分离的种子,是播种于他没被招进师范学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实际,却也是不无道理。

   55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在我没多少日子啦。”

  老支书大林叔疑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以这话来回答老支书的疑问,话出口连张老师都深感不妥。从内心深处,他还并没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觉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让这般好的时机失之交臂,会造成终生的遗憾。这话使老支书十分愕然,脸上立刻有了雪白。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破人亡想不开,老支书说,我已经给村长那东西说过,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张老师笑笑,说没啥儿想不开,我对啥儿都想开了。

  说啥儿都想开了,其实还不然。很多事情他还正在想。梅的走离,他把最重要的原因归罪于自己对儿子看护的失妥,使儿子死了,才使梅终于离开张家营。事实倒不尽然如此。早几年前,梅在内心就将乡村社会和都市生活矛盾起来。先前她几年回家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几次。家有老父,都市繁华,乡村沉闷而又闭塞,回家本无可非议。只是她每次从城里回来,便有无尽的叹息,枕着张老师的胳膊黯然伤神,有时望着熟睡的儿子热泪盈盈。教完了书,同张老师说得最多的是故乡的亚细亚商场。还有华联商场,商城大厦,贸易中心,中国第一服装城等等。终于有一天,她酝酿了一项计划:春节将至,回家运来一批服装卖掉。虽然和张老师都是乡野书生,但乡土社会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观念上除了婚丧嫁娶的旧规,对钱也比早几年看重十成。村长给学校捐过了款,也当了村长,扩建了砖厂,很多村人去出力挣钱,都欲准备盖房。张家营也决不仅有张老师那三间土瓦房,村长的洋楼已经旗帜样竖了起来。所以张老师也不会贸然反对梅的计划,更何况她娘家为都市,婆家为乡村,知己知彼,岂可以平常对她的计划进行意度。刚放年假,凑了八百元钱。张老师和梅一同搭汽车,换火车,一天两夜赶至省会,顾不了许多事情,两个人到服装商场,以童装和青年装为主,专买那些款式陈旧,价格低廉,在城市滞销,甚至几乎没人问津的服装,连扛带抬,含辛茹苦地运回家里,正赶上春节前的两个乡村庙会。经过周密地算计,梅说我们每年这样跑几次,就可以盖起和村长家一样的楼房,如果生意好了,我们就辞去教师,再雇两个人,在镇上开个都市服装店。店名就叫都市服装店。有了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孰料在乡村庙会上,两个教师从事买卖,本就有了许多难堪,可那丰收的人头,高高低低,板栗一样窜动,从他们挂起的服装前过去,无人不去注目,却又极少有人真买。偶有卖出手的,也都是在乡土社会被称为不规矩的人才买。男的是那些被说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为浪荡胡骚之流。而真正卖得快的,倒是别人从洛阳收购来的旧衣旧鞋。有的时候,看那姑娘俏丽,对某一件在城里过时五年以上的衣服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挑看,却又迟迟不肯从口袋掏钱。你把价格压到低得不能再低了,她也觉得再讨价还价说不过去。以为她该买了,却是长叹一声,说款式再土气一点就好,这样时新如何敢穿至人前,又怏怏走了。

  这次生意的失败,对梅是又一沉重的打击。倒不是说赔了几百块钱,横竖货在。如今那批衣服还码在箱内。主要是梅由此进一步明洞了乡村社会,在中国永远是乡村社会。如她决心了此一生的这块土地,和城市相比,其落后不是说一个世纪即可赶上。过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比起往日,话又少了许多许多,除了辅导辅导孩子的功课,几乎连都市的繁华也很少提起。

  时光悠悠,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麦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东山再起。说回城弄些乡村人爱穿的布匹,只要价廉,只要土气,只要如铁皮一样结实,兴许脱手会快,什么款式由乡村人自己做去。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有了忧苦,常是冬秋景色,张老师自然不好拦她,就凑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带去,一方面让孩子见见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爷也想外甥极甚。张老师处于一种多余的担心,总预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许就不再回来,或者迟迟不肯回来,没有让她带上孩子,说留下吧,你不在家,让孩子帮我一个麦收。岂知就是这次走离,再也见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张老师跑八十里路到县城给她发了电报。匆匆从省城赶回,到张家营看到的却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黄土。伏在那堆黄土之上,梅从中午哭到傍晚,又从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张老师死死地跪在儿子的坟前听她哭泣。与其说是跪在儿子坟前,倒不如说跪在梅的面前;与其说是向儿子哀祷,倒不如说是向妻子赔罪。这样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极处,山梁上奇异的静寂。潺氵爰的流水声,在夜黑中叮咚敲响。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灭。张老师向梅说了孩子的落水,说了自己抱着孩子的呼叫,说了乡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颠荡,说了两个小伙提着孩子双腿穿梭般奔跑。说完了,以为她会揪着他的身子哭闹。让他还她孩子,十岁的孩子。可她却没有这样,只凝视着黑漆漆的乡村,叫着张老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张老师默了一阵,觉得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说:“由你,想走就走吧,城里终归比乡下好,只是这乡下误了你大半生;我误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和这乡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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