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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53

  从村长家出来,街面上才有一两行脚迹。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太阳透明地晒在山地。东边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过是张薄纸。依然的冷。冷得潮湿,脸上粘粘地似有水珠。拐过一道弯儿,胡同风猛地袭来,张老师禁不住寒颤一下。揉揉眼,仿佛突然醒了。一夜思绪,醒了,睡了;睡了,又醒了。窗上走动的光愈发的明亮。慌慌从床起来,才发现不过是破晓时分。往日的这个时候,人都晃晃地朝田里走动,这雪天不消说都懒在床上。张老师被一种义无反顾的死鼓动得血液激荡,一夜的思索如一条船,将他早早地摇到村长的床前。然这胡同冷风的袭来,却又似身上的热血突然降温。被风吹起的雪花,在脖子里化成凉浸浸的冰水。说到底是去告别人生。死是一样让人骨头缝发冷的东西,血涨潮般涌起,视死而归是不难做的家常便饭;潮落了,便是站在岸边审视海滩上涌出的风光。那风光晾在海滩,催人去想潮起时景况。归根到底,人生无非生死活着三样事情。生死无非两个端点,活着是期间的一段过程。意义都在过程上。村长说,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你下死心了吗?忽然说不的确了。太阳一杆一杆的光芒,斜插在雪地里。张老师迎着太阳走,似乎想走进太阳里边去。脚步声吱喳吱喳,又响亮,又冰脆,直响到村后山梁上。麦苗都封在雪地里,日光在雪地被风吹得摇曳不止。腊月的冷,成了雪地情感的一种装饰。儿子强的坟像白面馍样凸在田里。溪水没了玻璃脆的流声。你怎么到了这里!

  张老师收住脚步,孤树一桩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时候,地上生着青烟。乡村的环境,不热就是不热,热了便地上生烟。小学放了麦假,张老师在田里割麦,儿子在身后拾穗。渴了,说到溪里提些水来。儿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红树,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立在沟边高唤,听到溪里有扑嗵的声音。箭步下去,就见儿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打捞上来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积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间洗澡用的,不想强就滑了进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无论夏天喝饮,还是秋天栽红薯秧苗。梅走了,强自该在乡村做为大人使用。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样到河边打水。水冷得过份儿,如这腊月的雪。张老师抱着孩子通身流着热汗,一路上急唤,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他的嘶唤声扯天连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说,快!快!村长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麦。

  张老师往西跑。大夫家的麦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头树荫下吸烟,看见满村人马潮过来,转过身子,张老师就抱着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来放在地上,让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脚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头朝下落在他的后背,双脚勾着他的双肩。太阳烤在头顶,梁上新修的马路宽宽平平,直伸到山的那边。大夫在马路上跑得风疾而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着的一袋粮食,松松动动,胀鼓的肚子拍打着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赶着看,企望一条生命从大夫的背上活转过来。大夫风样跑着,路边挺立的小树,一棵棵小草样被刮倒了。知了叫着从头顶飞去。张老师夹在大夫身后的人群里跑,他只看从大夫身后有没有倒出水来。大夫跑过的路,又干又焦,飞起的尘土,扬在天空。从一个路坡到另一个路坡,大夫累了,脚步慢了下来。听见身后紧随的杂沓的声音,他将背上的袋儿放在路上,按按肚子,翻翻眼皮,用耳朵听听孩子的鼻息,说还有救。又说你、你,指着两个青壮的小伙,一人提一条腿跑。

  两个小伙各提一条小腿,沿着大夫走过的路,没命的奔跑,如车站上两人合提一包抢跑上车的旅客。村人被他们甩下了。他们选在两个山岭中间的一段平道,穿梭着来回。村人在中间拥着,来时给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去时又关门一样将道关着。张老师在那门边呆呆地不动,他看见孩子脸上一道道青光,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村长的哥哥立在门口的另一边,闪过了,他就吸烟,青烟丝丝,妩媚地上升。闪来了,他叫说快点,跑快点,人命关天!

  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两个小伙终于跑瘫在路坡。袋一样的孩子在梁上躺着,水亮的肚子映着天和太阳。村人朝着瘫倒的小伙拥过去,马路上腾起枯干的尘土如红色的烟雾。张老师被裹在人群,又渐渐被那人群丢落。大夫在张老师的前面,他没有看见从孩子嘴中倒出水来,拨开人群,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声青灰色的长叹,说没救了,从水里捞得太晚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语,即景生情地这么一说,便反剪了双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54

  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像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

  山梁上的风,刀子一样从梁上刮过,张老师神情专注,对是否去死,回思转念,亦未可知,一时虽寡穿一个棉袄,却也忘了寒冷。老支书却不然,披了他当年在张家营一呼百应的绿大衣,还将双手袖着。时至今日,乡土社会最为基层的乡村干部,仍然将军队的大衣视之为宝,县里苦开一个三级干部会议,会场上是一片绿色,几乎人人都穿军用大衣。这大衣在乡土社会历久不衰,究其缘由,怕也就是与一呼百应有着暗连。可惜老支书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了,将那个位置托手让给了现在的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几年过去了,老支书清贫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至今宁住解放初盖的草屋,也不让孩子们去镇上做那胡乱的生意,更不消说让去村长家的砖厂挣钱了。虽然穷,却显出了老支书作为党派的一员,那种永不衰竭的骨气,使他渐渐又赢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点,从解放至今,老支书为人善良,替人做了何样的好事,从不吃人家一顿便饭,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风亮节,很有道光德誉,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后怀念。张老师去教书的生涯,是老支书的妥善安排。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选老支书连任村长的仅有五票,有三票是他三个儿子投的,另两票便是张老师和梅投的。落选归落选,但老支书对张老师,却自此始终怀着忘年知己的情谊和有恩图报的印象。所以二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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