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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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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山梁的雪地放开眼去,白雪漫漫,素洁得很。太阳光愈发强壮在雪地跳动。对面山梁上有汽车哼哼地爬着。爬着爬着,车身一滑,就如一块石头坠落进一道沟里。在空中时,汽车翻了几个游戏样的身子,落在沟底,那汽车轮子还在空中转轧着阳光。老村长望着那翻车,说:“看,汽车落沟了。”

  张老师把目光落在那转动的车轮上。

  说:“看见了,准是个体尸的车。”

  老支书说,张老师,我给村长说过是我砍了人家的头。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在张家营一辈子是支书,领着村人搞土改,闹田地,大炼钢铁时,我第一个砸了烧饭锅。那时候,人都饿得水肿,肿得透明发亮,隔着肚皮看见肠子,我母亲躺在床上,浑身肿得一碰滴水,十一天水不打牙,集体食堂的人看我是支书,偷偷送来个窝窝,我没犹豫就又把那窝窝送回食堂。眼下,啥儿世道哩,谁家婚丧嫁娶,起房造屋,都得请村干部吃一顿,大鱼大肉肥得桌子流油。我看着这世道,像看干水后的大池子,连鱼带虾,全都成精了。脸上硬是愤然,跺了跺脚下的雪地,老支书说真是没想到,日月两轮悬,天地一乾坤,说变就天翻地覆了。连我家的孩娃们,都他妈和我翻脸,闹着要去村长家的砖厂做帮工……

  我去给村长那东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心里干净。我死了,天上太阳落,地上大水流。都与我毫不相干了。我死了也让他村委会的干部看看,为人一世,谁亮节高风,连死都替了村人们,谁龌龊小人,见坡便滚,一遇险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里有响动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雪地冲撞。张老师望着老支书的脸,他看到那失落厚厚一层,云天雾地。想,当年老支书架一身威风,在村头高唤一声,村人皆从家里拥出。说到西梁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挤着去了;说今儿开一个批斗大会,人就跟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土地说分就分了。仿佛一个和睦的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各奔西东去,仅落干干净净一片白茫茫的地。连自己孩子也渐次走心。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老支书这一生,也是风霜劳苦,为国为民。只是这最后一举,为了功名节义,由此一显,觉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潮涨潮落,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又焉知再过三十年不为河西。张老师说: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水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村长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阳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红色,像落日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肉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血色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黄,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嗞嗞有声地射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黄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黄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许院落里有两行血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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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日的时候,主人不在家,黄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母亲或强,从胡同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裤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黄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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