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五十六


  父亲还说,阿爷送去火葬时,全家都很吃惊,因为他缩小了许多,几乎像个小孩。我拼命想象缩小了的阿爷,那是多么古怪的样儿!阿爷本来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啊。

  父亲在阿爷的枕头里翻出许多信,都是我五年里写的。他一封没丢。最后几封他没有拆开,因为根本看不见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宝藏。

  父亲还说到阿爷的殡仪。因为他平了反,他的许多学生和同事都参加了,所以比阿爷自己估计的要热闹得多。全家合送他一只花圈,惟独替我单送了一个。这样大概称了死者的心,也让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爷的院子里,父亲请所有前来参加送葬的人开了一顿饭。信结束时,我仿佛听见父亲痛痛快快地舒了口气——总算完了。

  我恨父亲不厌其烦地把一切都描写得那样细致,甚至带着津津有味的劲头。他写完了,发泄痛快了,再把这令人心碎的东西抛给别人。然后,他焕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赌,从此他会像去掉一块心病那样轻松。他再谈起阿爷时也将是轻松平淡的。他的仅有的感情都铺张到这封信里了——怎么样,还对不住那老头儿吗?而这封信的确水平高。当中文讲师的父亲教导那帮死不开窍的学生,文章要写得酣畅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于把别人弄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觉得读完这封信后,既哭不出,也就永远不会笑了。哭和笑是一对连体婴儿,扼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我将会这样永远地呆傻下去。

  吴太宽兴冲冲跑来,举着一张火车票。一回成都队长就叫他去买票。但他马上被我这副呆傻相吓跑了。

  全体新兵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足地绕开我,然后迅速溜出门去。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想着永远失去了的老阿爷。我很想用脑袋去碰墙,把自己当作杀害阿爷的凶手来惩治。一片混乱暴烈的思绪中,总有一个美妙而神秘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在那个世界能见到阿爷,那么我渴望死。

  到了夜里,我才不那么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全屋震惊,纷纷救命般扑到我床前。我的哭声连隔壁蔡玲也听见了,她在门外拼命擂门:“陶小童!陶小童!……你要死啊,这样哭!”

  我却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哭出来就有救了。

  新兵们束手无策地围着我。班长哭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她们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进来想劝我,刚张口,自己不知触着哪个伤心处,也哭了。于是乎,所有死过老人的姑娘都开始哭,哪怕死在十分遥远的年代。哭到后来,家里一向太平的人也陪着哭,她们的老人总归也会死。似乎当兵到现在,这群女兵头一次体会别离亲人的滋味。我这时倒哭够了,为自己引起这么糟糕的气氛而惭愧.第二天我把火车票退了。没有了阿爷,我反倒一无牵挂,可以死心踏地干下去。我骄傲地看到,我变得如此坚强,如此之快就摆脱了悲哀。我的心变得很硬,那就是坚强。

  徐北方一见到我就感到事情不妙。他还赖在卫生所的观察室,每夜将一把药片扔进厕所。他问我:“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目光放得很遥远。

  他注视了我许久,说:“我敢打赌,你变卦了。”

  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他说:“你肯定变卦了。”

  那天晚上我们说过:从此后我们彼此属于。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确对这誓言动摇了。

  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心神不宁地盯着我:“你要跟我谈什么?”

  “就是走走。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别废话,你知道我一点病都没有。”

  我们要是往那条林阴道走就好了,那是个好地方,能给人好心情。但我们偏偏走到这里,荒芜的人防工地。

  他在拥抱我时,发现我的抵触。

  “你在想:糊里糊涂把爱情交给这家伙不上算的。”他带着嘲意说。

  “没有。”

  “你还想,这人身上简直没有优点,或许说没有公认的优点。”

  “没有。我没那么想。”

  他轻轻摸着我的脸颊。

  “让我替你说完。你想,跟这个人相爱,简直是滑坡,堕落……”他突然在我脸上狂吻起来,“我真的爱你爱得要死,你也应该爱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我没那么想,没那么想过!”

  “那你,”他平静一下,“想了什么?说不定你爱上另一个人?趁我不在,有个小子钻了空子?”他装出开玩笑的样子。

  我爱过谁?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早就陈旧了。十四岁的女孩创造的神话,现在还能当真吗?我像寻觅仙踪一样,寻觅这些年,现在想想是好笑极了。我已过了自己编故事哄自己的年龄。假若那叫爱,我大可以去爱拜伦,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气,白费气力,到处寻找那个偶像。把爱情拴在一个偶像上,那我是傻得没救了。

  “喂,我爱你。”他说。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是该一拍即合的。但我没有合。

  “我爱你!”他有点愤怒了,像老喊一个人喊不应。

  我还是没有回答。拼命寻找这场爱情的伟大之处,但没找着。

  “我爱你!”他真的愤怒了。猛甩开我的手,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在喘息。

  我轻轻离开了这个起伏不已的身体。

  “你在哪儿?”他突然发现我不见了,声音很恐惧地喊。

  我靠在不远一棵树上。我也在喘息。难就难在我想离开都无法离开他了。一种热情在我身体内蕴集。谁能告诉我,我没有法子抵挡这种诱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于是我走回去,他就如我期望的那样做了。我实实在在地贴紧他,感到拥有这场并不伟大,但有血有肉的爱情,也挺不错。我想,管它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时候,再自拔吧……

  走得太远了,我想。当我第二天又带领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操队伍里,想到昨晚,就感到像冒了一场险;在那个废弃空旷的工地上,只差一点,就会发生更过火的事。我的感情在黑暗中瞎闯一气,这时才看见它的破坏程度:我曾严密编织的拦网,已处处洞开。是走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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