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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我挣脱了他,起初还能镇定地走,很快就飞跑起来。像落荒而逃,像被人劫了道,像蒙受了奇耻大辱。

  等我醒来后,孙煤告诉我,彭沙沙来看过我。但也像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被挡在门外了。她因祸得福,上了大学。离开宣传队那天,人们愤怒而沉默送她上了车。那是辆漂亮的大轿车,前面有“XX大学”几个大字。伊农结结巴巴地对许多人说:他真想上去把她揍一顿。但后来她退学了,因为她笨到了老师无法忍受的地步。现在她在通信站当电话兵,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

  看来耻辱也不见得会使人变得那么糟糕。孙煤的裸体画被发现,以及高力为此大动肝火,扬言要把徐北方搞臭,那时真有点天翻地覆的味道。孙煤差点去死,羞得无地自容,但不知怎么就想开了,没去死,依旧美丽迷人地活了下来。

  但孙煤变了。她的美也变成了另一种美。究竟哪里变了,是什么促使她发生了这种表面一无所动、而实质却彻底更换的变化呢?这点还有待我慢慢究底。只要我真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一时死不了,我会搞清的。不过谁见过不撒谎的医生?

  高力作为那样一个美术爱好家和艺术同情者,竟对裸体画有恁大仇恨,我至今也没有想通。高力用这事差点置徐北方于死地。

  当我证实了徐北方爱我,我是真的幸福了一阵。但那种头晕脑热的感觉似乎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我无暇沉浸在爱情里,我有八个新兵需要照看和管理。管她们可不是件容易事。她们听说要去演习简直开心得要死,好像是集体郊游或度夏令营。我从她们的背包里搜出一堆花衬衫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有个女兵甚至把松软的大枕头也捆进去了。难怪她们的背包大得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枕头怎么办?”她挺有理地质问我。

  我请她参观了我的所谓“枕头”,不过是一块包袱布裹了一套换洗军装,再加些内衣。她们过来用手摸摸,都说真硬真硬。她们还说,睡这样的“枕头”肯定不舒服的,我说,你们废话。接着我让她们跟我学,把头脑里有关舒服的概念变一变:当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他的舒服。

  “我明白了,就是自讨苦吃!”

  啊呀,她们总算明白了。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我被任命为新兵班的班长。她们很给我争面子,演习过程,只有一个人公开哭过,但除了哭倒没出更大的洋相。

  演习把每个人折腾得疲劳不堪。那是山区,宣传队分成好几个鼓动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满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个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后,因为我会拿眼睛瞪她。谁要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就会放开嗓门对她吼。我的嗓门是大有潜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们眼都不眨,显出害怕的样子。我觉得被人怕着是件蛮过瘾的事。只要她们对我的严酷表现出服帖,我心里就一阵满足。我不理会她们的委屈、诉苦、甚至偷偷抱怨,我也像孙煤当年那样,对她们说:行了,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

  说真话,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做出令人害怕的样子。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演习快要接近尾声时,通信站的人送来一封电报给我,是父亲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电报,因为我料到阿爷出事了。电报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搁数天。

  我把电报推到刘队长面前。那上面写着“阿爷病重住院盼归”。看见这个“盼”字,我心剧烈地痛起来。这个“盼”字一下就让我想到阿爷那双快瞎的眼。

  上次探亲回来,接到姐姐一封信。她说她还是给阿爷发了电报,让他到车站见我一面。但阿爷究竟去没去车站,她就不晓得了。车在苏州站停了十分钟,阿爷或许挨着每个窗口找过我,但没等他把所有车窗寻遍,车就开了。情况只能是这样。我不愿去想象阿爷当时的神情,何况我无法想象他快失明的眼神是什么样。当时他无疑是失望而伤心的,一旦我想到他因此而伤心,马上就去想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又不是你亲阿爷。”想到这点,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是要回去吗?”队长问我。

  我犹豫一下,说,“是的。”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祖父呢?”

  “他并不是我祖父。”

  “那是什么人?”

  “是阿爷。”

  “阿爷是什么人?”

  “……是祖父。”我马上又觉得不对头,改口说:“不是亲的,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想,幸亏没在各种表格里把阿爷填进去。

  “你怎么哭了?”

  是啊,我什么时候让眼泪流了出来?其实我半点都不想哭。不,也许我很想哭。我难受极了,但我对一切难受都能习惯了。

  刘队长使劲盯着那封电报。他也许认为我也是想用这法子骗一次探亲假,这种电报他见得太多了,永远也弄不清它的真与假。有人在这方面老谋深算,常在关键时刻叫家里来封电报,但他们不图探亲假,而装出一副痛苦脸,让人们看看他是怎样置个人不幸于不顾,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这种人人都能识破的撒谎竟照样获得好评或荣誉。我弄不懂这是怎么了,似乎人们很甘心上他们当。搞不好刘队长也认为我在搞那种鬼名堂。

  第二天刘队长叫我赶紧开路,说正好有车回成都。他考虑一夜,认为还是放我回去。一听说我要走,我身后八个人的小队伍顿时稀松了。她们明显地表示欢欣鼓舞:我这一走,她们就要过好日子了。我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刘队长,我也考虑一夜,决定不走了。

  “我一走,她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队长说。

  “我的职责呀。”

  “哦……”

  “她们怎么能没人管呢?”

  “放心吧你,”队长笑着拍着我的肩,“她们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说着队长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不行,”我说。“万一她们出了什么事……”

  “不会不会。除非谁半夜站岗,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人家的杏子李子。”

  这天半夜,轮上两个新兵站岗。她们果真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于是我就坚决地留下来。我对刘队长一再强调,那个阿爷不是亲的,回去看他并不十分必要。我装出平淡冷静的样子,说阿爷和我没有多少亲近的关系。我这样解释,是为让领导对我有个正确认识,别把我也当成用这类事赚取荣誉的撒谎精。

  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撤了谎。这事到我不能动弹的今天才敢正视它。我撒了谎,我连自己都骗。难道世上除了阿爷,我还有更亲近的人吗?难道阿爷临终,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吗?难道我和他彼此间没有长时间的苦苦思念吗?想到当时,我那些混账话,我那没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惊骇。那是我干的事吗?那样干只能是毫无感情,铁石心肠的东西。

  可我记得自己是个充满情愫、悲天悯人的女孩。我把多情与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点。因此,把心肠变硬,在当时看来我是大大进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弱点,我当时几乎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觉得那不是我干的事,我不可能说那样的话,干那样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爷临终前苦苦的期待,心里便会痛得难以忍受。演习结束后,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亲的信叙述了阿爷故世的全部经过。我木然地读着,一个字都不漏过,可好像总是没看懂。或许我不愿把它看懂,宁死也不愿看懂它。

  我还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泪来了,一面又感到此时不流泪十分不近情理。信纸有一处字迹模糊,我怀疑连硬心肠的父亲也流了泪。

  阿爷是睁着眼去世的。只有那种人间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会睁着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从一次抢救中苏醒,总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转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边没有他期待的那分气息。他从来不问守护他的人;我的小童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几时回来?他只是很固执、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摆脱死亡。最终他只好向命运妥协了。是姐姐伏在他耳旁说:“小童部队里很严的,不能回来看你的……”他尽最大气力点头,表示完全体谅。然后是一声极長的叹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亲在信上说,阿爷是因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导致了中风。与他去世同时,他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大概那些专案人员又有新的活可干,便放弃了他。于是补发了他一笔可观的工资,退赔红木家具和半卡车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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