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五十七


  不能听任感情一味胡闹下去。我听着自己在队伍里喊着“一、二、三——四!”感情是任性的,它差点使我种种崇高追求前功尽弃。我爱那个散漫人物,真心地爱他。但顺从这爱,一切就太平常了。这爱是自然而舒服的,灵魂和肉体都显出愚蠢的贪婪相。它们需要这类舒服事来满足,在这时,它们露出极原始的生物状态。我爱他,还因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个自己。我的那些尚未克服掉的缺陷,在这个人身上统统发展成残疾。爱他,就等于否定掉这些年的苦苦磨炼,抱自己丢弃的东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长一段艰苦的路,不是为回到原先的起点。

  从此,我便用残忍的法子对待自己。出操、扫地、喂猪、冲厕所,猛烈地干着这一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坚定而木然的女兵时,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确是我,我要的就是这副样子。我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心里便踏实了。我认为这是一种顽强的形象。我像一个自我囚禁的女修士,偶尔偷享了凡俗的快乐,便要用更苦的修炼来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迎合人享乐欲望的,都是危险的。

  我目前这副样子,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浑身雪白僵硬地躺在这里,思考人的天性是怎么回事。连团支书也有天性。他那样对我,不是天性是什么?军事演习结束时,宣传队演出了一场,团支书受了伤。他是从高空翻跟头下来跌伤的,因为舞台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下来,一条腿擦破,直淌血。我走过去,想用条手帕替他包一包伤口,他却生硬地把我的手推开。他看着那些血弯弯曲曲地淌,似乎在看一件挺称心的事。

  不知怎么,那一刻我感到,被这样一个人爱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人说团支书一直在偷着学画画,自从他搬进徐北方的屋子就开始学了。但人们问起他来,他总是很愤怒地说:这是谣言。伊农也愤怒地说:这绝对是造谣。于是大家对团支书学画画的传闻便一笑置之。徐北方听见这传闻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团支书正式拜他为师时,他反倒吓住了。

  徐北方被美术学院录取后,整天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因为刘队长态度鲜明,假如能找着适当的人代替他,那他就走。他再也不住观察室了,四面八方乱跑,想找到那个“适当的人”。

  因为徐北方不主张向高力复仇,他的四个弟子对他的处世哲学产生了大大反感,随后四个人便走得一个不剩。他无法满足刘队长这条——惟一一条合情合理的条件,因此便脱不了身。美术学院的某教师很器重他,宽限他的报到时间可以延长到开学三个月后,只要他在这三个月搞到一张单位介绍信。介绍信在当时是决定因素。但刘队长就是不肯松口,一定要他找到“适当的人”。

  这时有个人便出现了。说,“我吧。”

  大家定睛一看,是团支书。他庄严肃穆,充满信心,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又说一遍:“我行。”他不理会徐北方那瞠目结舌的样子,接着说:“只要你这三个月好好教,我保证行。”

  等他走了,徐北方叹了一口气说:“瞧着吧,他以为这是漆门板。”但当他看到团支书几年来偷偷攒下的画稿,那种轻蔑劲就没有了。

  人们奇怪极了,团支书跟徐北方这种人竟形影相随起来。

  来了一群记者。他们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启发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不,你应该好好想想。”

  镁光灯对准我这具裹在白色硬壳里的躯体猛闪。他们走来走去,选择角度,好像有什么角度能使我这副僵硬的姿态变得好看些。

  孙煤叫来医生,才把他们轰走。他们白费劲,没从我嘴里套走一句话,因为现阶段还没人准许我讲话。我虚弱得随时会死,但记者们不管那些。他们还会来的,肯定。

  我对“先进人物”这身分很难适应。那次“讲用会”我一上台就感到极不舒服。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挺卑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对着上千人胡扯八道,说自己怎样救火,怎样怎样不要命,又怎样怎样怎样地晕倒。尽管讲稿已读熟,舌头已在私下刻苦操练,但我还是不能朗朗上口。后来我胆子壮起来,讲得有声有色了。我大声地告诉人们,当时我怎样勇敢。但与此同时,我想用更大的声音对他们嚷:你们该把我轰下去,我成为先进代表是毫无道理的!

  现在我想,要是我那样喊了,才是真的勇敢,远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没喊,光荣地接受了掌声。我要喊了,准败大家的兴。

  授奖状时,宣传队的乐队为此大奏乐曲。首长们在乐曲中一一接见代表。当一位特别年轻的陌生“首长”走上台时,有人介绍:“这位是新来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见这个娃娃脸副主任,乐队不安分了,从乐池里往台上伸头、做鬼脸,指着年轻首长乱发议论。《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飞快。后来又听说这位新来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来是某首长的警卫员,后来主动要求上西藏。听说他给军区写了几项什么建议,提出几条闻名全军的口号。就为这个,飞快提拔,弹子跳棋似的一下当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时,我在他瞳仁里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很机智,又大又黑。

  当晚宣传队演出发生了乱子。起初是断电,既而听见礼堂四周有众多的人声在嗡嗡。原来礼堂被几百个复员兵包围了。复员兵们戴着毛皮帽,一看便知是从西藏下来的。

  “老子们想看演剧!”

  “冲进去!管他娘的!”

  警卫连死挡住门,半自动全横过来了。复员兵们发出可怕的长吼。警卫连长嗓子都扯破了:“这是‘先进分子大会’!”

  “毬!……”有人尖声打断他,并嘻嘻哈哈冲他比划猥亵手势。

  出来看热闹的代表们吓坏了,一个劲往后退。我被一个结实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气地回头道:“对不起!”我一下认出来他是谁!

  “咦!唐站长!”我叫起来。难道我会忘了那个小小的洛桑兵站吗?

  他腼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胸前的红色“代表证”。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么,它使我在这一刹那无比尴尬。

  “你别在这里,”他说,“这些人野得很……”

  “唐站长,你怎么也转业了?”我问道,同时觉得这话很蠢。

  “我?…革命需要嘛。”他干巴巴地笑起来,远不是过去那个挥洒自如的英俊站长了。

  那边真干起来了。人群里扔出几块砖,砸在门上,碎玻璃水花一样溅开。这样一挤,就把我跟唐站长挤开了。这时我看见唐站长正往人稠的地方走,边走边大声嚷:“谁?都谁在动手?妈的,你小子!我认得你!”

  我疑惑地盯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到底向着谁。刚才一瞬问的接触,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一股冲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挤掉了,顿时让人踩得稀烂。他终于挤到礼堂前的台阶上,用两手拢成喇叭喊道:“复员兵同志们!我是唐金宝!……”

  一听这名字,人群忽然静了,静得好奇怪。

  “咋的啦?一复员你们都成功臣啦?……”他说,“一复员,部队就欠着你们情分是不是?打人、砸东西,解放军大学校学了几年,就学会这个啦?我跟你们一样,马上要脱军装了,我怎么一点不想打谁?手痒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讲越激烈,“都回去!多没意思!……”

  人慢慢冷静下来。

  来电了。代表们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长步下台阶,拾起那件一团败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还不走?那你们就在这儿过年吧,牲口们!”

  他一摇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态已跟藏民一模一样。

  “唐站长!”我突然叫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站在这里。

  我曾倾慕过的形象远远转过身。

  我急切地说:“明天,你来看演出吧!我一定给你弄张票!明天,好吗?”

  唐站长“嗨嗨”一笑说:“明天,我就上火车啦!”说着,他就站在老远的地方朝我挥挥手。

  我记不得我当时是否掉了泪。但现在想起来,真想掉几滴泪。唐站长是个好人,他现在在哪里?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是他复杂之极的微笑,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轻有为的站长代替了。这位更年轻的站长,就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盯着输液瓶。那样一滴一滴,流进我身体的液体,果真是绝对洁净的吗?我转过视线,见孙煤走进来。她见我今天精神不错,便犹犹豫豫地问:“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讲讲吧?”我略一点头,她便说:“不然,我痛苦得真要疯了。我后悔当初没听你劝告……”

  她真美。她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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