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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这一夜,徐北方没拿画笔。他躺在那里,反来复去咀嚼“爱情”这两个字。他感觉到,一次真正的爱情到来了。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爱情。他激动的同时,又十分后悔:这事该早些发生。其实它发生得很早,极早,或许在那张干干净净的小女兵的脸初次出现,他心里就萌生了不一般的感情。他想自己恐怕是个蠢蛋,多次把那感情的苗头掐断。而每掐断一次,他又无限惆怅,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懂得爱、也懂得自己的女孩子。同时他也想到孙煤,想她的美丽,想她璀璨的笑。但除了她的美,好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想了。他只惋惜美丽的姑娘往往属于高力那种混账。他不想收拾高力,并不是胆小,而认为那样做没必要,无聊。他不屑于跟这小子争夺什么,包括孙煤。

  这一来,倒各得其所了。他早就怀疑自己爱的其实是陶小童。当她细细的身体安静地依在他怀里时,他的身心似乎经过一番洗涤。当时他想:我他妈纯洁得像从来没爱过谁,没吻过谁一样。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的爱情忽然有了着落。天亮起来时,他简直对那个有着一张干净脸蛋的姑娘着了迷。

  第19章

  我在这白色的硬壳里实在待腻了。

  一大堆白绷带缠住我剃光头发的脑瓜,全身雪白,我能够想象形状有多奇怪。进进出出的人都一声不响,撤下这只瓶子、换上那只瓶子,我的循环和我的排泄,全交给这些瓶子了。没人在意我的苦闷。我真想说:别这样对我呀。

  我浑身多处骨折,他们把我弄成这副样子也是没办法。他们不是成心要我变得难看。

  我有过好看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我首先发现我的手变了,修长笔直,长得老成起来,去掉了那些可笑的小窝窝。我还知道自己的脸不再苍白,而是粉红。军装下,两条胳膊不知什么时候变粗变圆。胸前也鼓鼓的,被一对蛮像样的乳房撑起。有次洗澡我吃惊极了,想不起这些关键性变化从何时开始的。这些变化证明我到了人生中最要命的阶段。这个阶段的少女会做些不可告人的梦。有次梦醒,我发现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护在要害部位上。这个阶段的少女,好歹都是漂亮的,似乎为某种目的变得漂亮。整齐统一的军装,并没有掩去青春期神妙的变化。

  这些必然的变化有时却使我烦躁。我尽量缩着肩,尤其站在团支书面前时,我甚至像七老八十一样驼着背,尽量不要显出某种轮廓。在他做思想工作时,我拿出这种形态很合适。我还把两只手插在军装兜里,装做随随便便的样子,其实我是有意将衣服拉得远离身体,这样就什么轮廓也显不出来了。但他还是看我,这次不知怎么了,他一反常规地总朝我看。过去他跟任何人谈话,尤其是我,他都是决不看对方的脸,看天看地或者东张西望。像南墨西哥的印第安土著①。而他这次却不断地盯着我看。然后他坦然地告诉我,有人不同意我作为党员发展对象,这人就是他。

  ①墨西哥南都的印第安人,相互间谈话从不看对方的脸,而要四面八方地乱看。假如注视对方的脸,就被认为是极不友善的态度。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出现太多的不正常。但接下去情况就不妙了。

  “你提了干,”团支书喜气洋洋地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

  我没有笑,对任何好消息做出大喜过望的样子是很蠢的。和我同时提干的还有徐北方、蔡玲等人。提干是好事,意味着穿皮鞋、戴手表、谈对象、穿的确良衬衫,团支书就有件天蓝色的的确良衬杉,他很少穿,每穿一次脸就更加严肃。他突然转过方方的面孔:“我想和你说个事。”

  他沉重的声调吓了我一跳。

  “咱们到屋里说吧。”他走进身后的库房,一杆杆擦过的枪排在那里,使这乱七八糟的库房陡然森严起来。

  他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恐怕前几年就想了好多遍,跟你说吧,我想跟你好。”

  我脑袋一晕,像遭了人暗算,差点栽倒。他赶紧搬开那个装步枪的木箱,又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打算让我舒舒服服坐下。他用力时,脖子和脸涨得一样粗。

  “嘻……你劲真大!”我希望他刚才是说错了话。

  “我能扛二百斤哩!在家的时候。”他炫耀地说。一扬眉,像在博取村里相好姑娘的欢心。要在乡下,他肯定是个挺难得的姑爷。

  “你咋想?……”隔一会儿他问。

  “什么呀?”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呀!”

  “怎么可能?……”我小声嘀咕。

  “你一提干,咱俩不就合条件了?这些年我一直就等着你。”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无法摆脱油然而生的反感。而他偏偏不顾一切在那里倾诉,一个劲嘟嘟囔囔。我毫无反映,他也不在乎。我偶尔抬起眼睛,看到他脸红了,头一次像个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样显得可笑。就在我的目光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忽然跨上一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

  我忍了又忍,才没喊出来。

  “反正我早就下了决心,除了你,我这辈子不跟别的女人结婚!”

  他这土头土脑的誓言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不知怎么缩回手,从那库房走出来。一出门,我便撒开腿跑。

  当时,我只是一心要找徐北方。只有找到他,我才会安全;我这个人才有着落;我的感情才有归宿。我顾不上他的自由散漫、落拓不羁、和有着一大堆公认的缺点,我只想快快投入他的怀抱。

  团支书怎么可能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眼里有那么多毛病,简直够克服一辈子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给你写过九封信。你想看,我这就给你拿去……”

  我连忙说:“不不不,我不看!”

  他也连忙说:“我也觉得不给你看的好。那都是啥呀,我又不会写……”他自卑极了,干巴巴地笑起来。

  我抽不回手。因为我不能硬抽,那样对他打击太大。他毕竟是个好人,我不能伤他太狠。

  “你的家庭是那样的家庭,你自己又挺那个。我寻思我配不上你。”

  我纳闷极了,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明明是你总看我不顺眼,你亲口告诉我,不同意我入党。我已经用了吃奶的劲,可你还是说我跟别人不同,总有那么点不同。我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可你,怎么会爱我这种人,你别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我不能容忍他那样长时间地抓住我的手。他一向严肃正派的面孔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真让我哭笑不得。他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又拼命装着老练;他缺乏爱情词汇,又不顾一切地在那里乱用一气,这真让我为他难过。

  我甚至想找到徐北方就痛痛快快哭它一场。这事怎么闹成了这样?我和团支书到底谁讽刺了谁,谁亵渎了谁?我前前后后地胡思乱想,想搞清事情如何闹到这地步。

  我知道团支书讲的全是真心话。他越是真心就越让我害怕。我完全糊涂了:曾经很值得批判的家庭如今令他敬畏起来,写那些绵绵情意的诗也不再是毛病,好像还挺让他羡慕。观念整个颠倒,就像拿大顶的人所看见的世界。反过来再想想他,他那些被大家赞誉的优点,拿到此刻非但说服不了我,反而引起一阵极大的不舒服。似乎公共的标准与个人的欣赏根本是两回事。这个人身上一切优良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激起我的爱恋,他的质朴勤劳也使我毫不动心。想到这里,我认为自己够可恶的。

  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无奇。他像所有英雄人物在没有成为英雄人物之前一样平淡无奇。我相信,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平淡无奇而对他尊重。平淡无奇是他的惟一特征,这一特征使他区别于所有人。

  他相当诚实地对我说:“是我配不上你。不过我往后会猛学文化。”

  或许,正因为你配不上我的种种原因,我配不上你。我想对他说,感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无所谓是非,不计较优点和缺点,它要怎样就怎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劳驾了,放开我。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糟,你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是个好人,但千万别把我往这种事上扯。总之,我挣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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