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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谢谢你关照,——不是你,我还不知怎么养活自己呢。话就这样冷不防地自己冒出来。真的,谢谢你。

  刹那间老板要溶化了,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敌对感使他强大,使他有力量去继续剔除我们身上残存的懒惰,去压榨我们体内潜藏的勤奋,去消灭我们内心尚未死绝的自尊。他需要这股冷冷的力量;这股以一服百,蛮不讲理的力量。不然他会溶化,露出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平庸原形,有普通的恻隐之心,会对这个失业的孤单女子说,哪天你实在找不着工作,还回我这里,好歹这里饿不着你。瘦小的老板苦苦挣扎几十年,总算明白那类话的虚伪,不着边际。

  我回到店堂时,顾客已多了起来。理查居然还坐在那儿。他把他的风衣拿起,放在膝上,拍拍腾出的座位。我绕过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点不觉得我在窘他,抱着风衣风度翩翩跟我挪了过来。

  “我对你和老板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十分抱歉。”他用英文说。

  “是吗?”你杀人都不眨眼。

  “忽然想起来了,你今晚有没有空?”

  “是你个人问我,还是代表FBI?”

  我表情还是不错的,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有一点打情骂俏。

  “我个人。你别紧张……”

  “我当然紧张。”

  他站在那里,等我请他人座。他以为他有希望得到这个邀请。

  “对不起,”他戏谑地哈哈腰,“但愿不是我让你失去这份工作的。”

  “你认为呢?”我看着他。

  他耸耸肩,无辜也好,无赖也好。我把脸转开,去看窗外。我的表情和姿态都在邀请他开路。

  “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紧张。”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他又耸耸肩。我突然很讨厌这个美国式动作。我知道我得罪不起他,得罪他的后果远远大于得罪老板。但我想偶然得罪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特别痛快。谁都痛快得起,痛快就是不去看后果。里昂、海青和王阿花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却痛快得起。

  “你今晚有空吗?”FBI的探子又问。他自己邀请自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谁在问?你个人,还是联邦调查局?”

  “我个人。”他说,“我个人认为你的经历非常有趣。你实际的经历比你讲给我听的要有趣。”他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类似好笑的笑容。

  “你在暗示什么?”

  “据我了解,你的经历比你告诉我的要精彩很多。”

  我仍看着窗外。大街上的路灯已亮了,洒了工业盐的路面稀烂如泥,清晨的雪彻底浸透了黑色。然而在晴好的日子你看不出芝加哥原来藏着这样丰厚的污秽,能染黑一大场雪。正是下班时分,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拥出办公室大楼,拥到马路上,像刚刚从监狱放出来,急于忘掉身后,并尽快终止任何熟识的关系。

  他们个个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们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作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争取讲实话。因为很可能会给你来一次测谎试验。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请你向测谎仪重复的。假如你现在的回答和你对测谎仪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坚持一种回答但测谎仪显示出你在撒谎,都会带来不利。……你在听吗?”

  “嗯。”

  “你怎么想?”

  “嗯?”

  “你有什么想法?”

  “——都会带来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个不利呢?”

  “你会在乎的。”

  “噢。”我点着我诚实的头。

  “如果你不能让谎言一致,就别说谎。因为一般人谁也不能使谎言一致。”

  理查如同动了真性情似的,目光中有不少焦虑。原来他认为他和我已有了点私交,特地跑来为我通个风。他的嘴唇形状很棒,阿书把嘴贴上去,肯定会是个饱满的吻。

  “你在思考我的话吗?”

  “嗯。”

  阿书的乳房不大,却很圆润,有种抽象少女才有的形态,那形态使人误认为它们仅是在过渡期,仅是含苞待放,还欠好大一截成长和成熟;它们甚至像发育期的少女一样,是可塑的,被对方的爱抚,随着对方的期望值去成形去圆满。理查的手搁在桌上,它们也不大,用去捏压阿书的乳房十分理想。我想象那触觉,天造地设的凹与凸,体内的血液涌起,在心灵最黑暗的地方开放出一朵礼花,然后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把我黑暗的心灵深处照亮了一刻。焰火礼花后最黑暗处向我肉体扩散,缤纷的落英落在我肌肤表层,成了一身冷痱子。我不知这感觉是否属于色情。我觉出体内蠕动不止的欲望,是被刚才的想象惹出的。而那栩栩如生的想象,是这个英俊便衣引发的。

  “你肯定觉得这样对待你很不公道吧?”

  “嗯?”

  “你在听我说吗?”

  “当然不公道。”你知道吗——阿书的超短裙下面是条专为你换的小裤衩,翩翩起舞的蛛网一般的花边。

  理查面色一本正经。

  “你可以拒绝的。”他说。

  “拒绝什么?”

  “拒绝测谎试验。”

  “噢。”

  我在思考理查的话。窗外是傍晚六点的城市,看上去却夜色已深。成千上万的脚踏在泥泞的黑雪上发出“咕嚓咕嚓”的咀嚼声。人们暂时结束了监禁,走向车站、地铁站,或荒凉的停车场。他们钻入冻得僵死冰冷的车子,感到得尽快逃离。……逃离什么呢?为什么逃离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尽快逃离。一辆辆车易怒而脆弱,神经质得绝望,到处是低声诅咒和竖起的中指。他们接踵驶出停车场。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今晚有空吗?”

  我把脸从悲壮的街景转回。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请你去看一场电影。圣诞节前有不少好电影正在上映……”

  “谢谢你。”FBI买电影票吗?

  理查·福茨正打算阐述一个电影,但被我打断了。

  “不过我今晚没空。”

  他愣了一会儿。我把礼物先接过来,再扔回去;这个拒绝的动作漂亮许多。我看到一个有可能变成友情的影子从他面孔上闪过。“我今晚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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