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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看着这个十四岁就做了饭馆Busboy的男人。他骨子眼儿里就是优秀跑堂。严酷的纪律和赤裸的求生欲望使他把一切都处理得职业化,非个人化。只要我现在留下来,他情愿请我给他一耳掴子。突然被他炒了的两个人使他本来已大为吃紧,随便怎样他得留住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同他合作,把刚才的事抹过去,因为他知道我有着比他更赤裸的生存需求。

  理查,你好好看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老板,你欠我十小时的工钱。

  老板没料到我也可以很冷血的。他把六个老太太草草安顿下来,耷拉着垂死的眼皮,走回收银机前。

  我正不紧不慢折叠着仿绸缎的制服。他说:你要想好哟,你前门走,我后门就有人来顶哟。

  便衣福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我们这场戏现在趋向一个决定性的转折,桌面给敲成了木鱼。

  我说:我今天从三点做到现在,零头的三十分钟,你不必给我算了。

  老板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却已放弃对我的好言相劝,先于老板跟我反目了。手在收银器里大发雷霆,把金属钱币刨得稀哗乱响。

  我跟着他走过去,在离收银机三步距离的地方站住。老板还在给我时间反悔。这个餐馆交通方便,离我学校近,他认为他是为我好,给个台阶要我抓紧时间下台。老板这样的人是蔑视自尊的;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只要自尊受了罪其它的罪就都可以免受了,所以一旦人可以蔑视自尊,随它去受罪了,此人便战无不胜。他现在磨磨蹭蹭,就是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把人生的利害、主次摆正确。他的手比他本人更不情愿付我工钱,于是比他本人更拖拉、磨蹭。他要做到仁至义尽,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恐怖、去慌乱;大冬天的,下面的工作去哪里找?市中心的中国餐馆很少,辞了这里我很可能会有一段相当稳定的失业。他都替我绝望。他奇怪怎么会有如此不识大体的人,诸如我,为了自尊心不受罪而其它方方面面的罪都得受。在他看,和失业相比,什么都是舒服的。他把几张钞票阴沉沉地交给我。

  我略为数一下,说:你还欠我十三块。

  他猛一推收银机的抽屉,关上了它。他认为我错误地摆置利害、主次,是活该去外面受各种罪的。他算服了我了,对我彻底放弃。

  这样吧,他说:你明天来拿一趟。我这里现款不多,还留着找给顾客呢。

  老板的小小报复。他知道我会为十三块钱一点不偷懒地再跑一趟腿。他面孔上有一抹朱红色番茄酱。他就要为难为难我,我至少要再装几分钟孙子把那十三块钱从他手里求出来。万一我不装孙子求他他也赢,以十三块钱赢了我。这种挣扎混世的生命,给于其他生命相等严酷的挣扎混世的生态环境。

  我笑了笑。

  理查看得挺过瘾。手指为我们继续敲着过门。

  老板,这样吧。我听自己油嘴滑舌的腔调出来了。我呢,也不要你付我十三块钱了,我把这点钱全拿出来,在你这儿吃顿饭得了。

  你不是雇员了,没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了。

  没关系,不要折扣也够我吃了。

  他无法禁止我这么做。他还知道我们雇员无论怎样小党大团、狼狈为奸,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下,马上同盟。厨子会得到口信,知道我把老板好好给得罪了一番,他们会狠狠犒劳我,菜从质到量都会改善。我很可能把十三块吃成三十块。

  我拿起柜台上的电话,心想我得找谁帮我一块吃。牧师夫妇都不在家,我改拨了里昂的号码。傍晚五点多在里昂那儿是上午十点的光景:他起床不久,正是两杯咖啡后神清气爽的时候。

  我说:你好吗,里昂?

  他说:还凑合,你呢?

  我呀?我想请个人吃晚饭。你要不要来?

  吃什么?……

  他把四周的音乐的音量压了压。

  晚饭呐。

  他愣了一会儿,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想请你吃晚饭。

  我晚上要排练。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缺乏蛋白质、铁、锌、维他命ABCDEFG。所以我想请你好好吃一顿。我嬉皮笑脸,声音也有点色迷迷的,里昂觉得非常可疑。

  便衣福茨那副典型的便衣目光盯着我打情骂俏的脊梁。我一个髋抵在柜台上,一个胳膊肘撑住台面,在他看便出来个不正经的歪斜。

  吃了饭你要不要去看我们排练。

  要。

  我们排到明天早上六点。

  好啊。

  我感到一个笑容在里昂白净瘦削的脸上绽放开来。

  那我现在换身衣服就出发。

  现在就出发吧,别换衣服了!

  便衣看着我神采飞扬的背影。

  我放下电话。我虽然失业和赤贫,但我少了一份扼制。理查,你看见了吧,我可以多么轻松地放弃合作。要挟是需要合作的。

  我走到厨房后面,匆匆和我照面的每一个人都给我一个亲热的眼色。厨房后面是个储藏室,我们每个员工都有一个小储物柜在那里。我从我的柜子里取出一双高跟皮鞋,一把折叠伞,一本字典。字典里夹着一张纸,上面抄了几十个有关食品的单词。那时候我还想做个好侍应生,争取有个好的职业面貌和端正的职业品德。我还把一些单词写在手腕内侧,恶狠狠背过一阵。

  我把这几件东西装入一个塑料袋,走出储藏室。老板等在门口,脸上已抹去了一切熟识。我张开塑料袋,把内容翻给他看:我没有拿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他目光直截了当随我的手插入塑料袋,细致严苛地察看连我自己都不想要的物件。他丝毫不掩饰他对人人都有贼心这一点的坚定信仰。储藏室里有一堆清洁用品和几袋大米白面木耳。他这样防犯没什么不正确,据我所知这餐馆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住处用餐馆窃回的抹布。这些抹布用脏后再被带回餐馆,让一家跟餐馆有合同的韩国洗衣店收了去漂洗。

  我把被他检查过的破烂—一放回塑料袋,再将袋口一系。然后我说:你多保重啦,老板。

  他和我自己都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句。

  你也多保重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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