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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达(2)


  妻子高跟鞋叩地板的声音沉杳之后,杨志斌会好好睡一觉。妻子化了严峻的妆,穿着带垫肩的衣服坐在读华尔街报股票章的人群里。地铁载了满满一车皮如韩淼这样的律师助手,公司大大小小的经理、秘书,推销部门具有进攻性、征服性的男男女女,银行老老少少的出纳。杨志斌感到妻子以及同类过的是专业生活,而自己却过着业余生活。他什么专业也没有,在专业人员过专业生活时给余了下来,睡觉。他不知该和谁归为一类,大概是十点以后把孩子们推到马路上的女人们。对于她们,他都只能旁观。一天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的旧货店出来,推的婴儿车里装满旧衣旧鞋,婴儿被这堆旧物挤到车子最前面,两个腿挂在外面。他想这女人一定是个佣人。他马上为自己犀利的洞察得意,紧接着他为自己有了如此的窥视癖好而恐惧。

  杨志斌趿着鞋,走到厨房,想收拾老婆早餐后留下的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还有桌面上一层烤面包渣。还是算了,这时忙给谁看。家务常是积存起来,在韩淼眼皮下做,这样不显得他那么游手好闲。转而又想,一个大男人要把家务做给老婆看,以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他心里出现个要哭出来的笑意。他拧开煤气灶点了根烟。这时楼上那家的女人正从窗下走过,忽然斜扬起眼睛对他笑笑,说了声“Hi!”紧跟着出来了她的女儿。小姑娘有些肥胖,有着婴儿般无意识嘟起的多肉嘴唇,眼神也未跟上她的成长,与她早熟的身体差距很大,因此她看上去是个误制成妇人的巨大娃娃。母亲和女儿穿得一样没老没少,都是短裙子,短线衫,不当心都会露出肚脐眼。

  (我见到这对母女是出事之后,母亲因痛哭无度而鼻青脸肿,女儿正在粉刺的恶性感染阶段,并且两人脸上的妆都给涕泪弄得泥泞了,我无法识辨她们美或丑的程度。)

  杨志斌上午十一点钟的这顿饭是早午饭,就着电视节目吃的。他是有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吃什么。正吃,听人叩门,再听听,是叩他的门。门开了,楼上那三十八九岁的母亲站在那儿,问他肯不肯帮忙把个床垫抬上来。她的微笑由于牙齿上的金属矫正器而闪烁不定,身体拧向楼梯,只把面孔正正地朝他。她的姿态是半个撤离,半个期待。他没多想就跟她去了。他和女人搬床垫时,女儿不声响跟在后面。近了杨志斌发现小姑娘是混血,那父亲的一半,显然是弱势。母亲说自己叫波拉,女儿叫阿曼达。他顶着几乎全部倾到他这端的分量,说他姓杨。女人倒退的步子踏空一个台阶,借题就笑起来,牙齿的金属矫正器不给那笑任何束缚。他视野边缘的阿曼达很看透她妈那样盯了波拉一眼。波拉笑到尾声时说:“这种活儿我都是自己干,今天是第一次找到帮手。”这个来自东南亚的形状不错的矮胖女子在他眼里渐渐变得美丽,这使他非常意外。

  杨志斌对女人表示,床垫由他一人搬会省事,两人配合不好反而拉扯得很累,他左手越过头顶去抓床垫的边沿,右手向下尽量拉长,钩住另一个边沿,如柱子撑起半爿倾斜的屋顶。他的高大与矫健突然就出来了。女人过火地表示惊叹,表示折服。她火一团地不离他前后左右,一会一个“当心”,一会一个“留神脚下”。

  到了她家门口,女人却不让他卸,让他接着往高处走。他并不反对将这顶天立地的造型再持续一阵,便向四楼攀去,骡子似的不打听意图。他来美国做妻子的伴读快两年,从未在人眼中如此有用过。女人驱着他一层更一层地登高,阿曼达仍哑着半启的嘴唇相跟,一直到了楼顶平台。平台上有个小储藏室,对于他又是个意外。女人说房东只给她一个人用这储藏室。她说话时眼珠润滑,要让他明白,给她恩惠的可不止他一人。她顾不上自己前后的话已出了矛盾,几分钟前她还表示她是怎样哀婉无助的一个女子。

  储藏室和他家的阳台一样,塞的都是从车库拍卖来的用物和摆设,别人生活的残渣。杨志斌明白这张床垫不会超过十元钱,也可能是夜里从某家门口白拾的。女人问是否耽误了他的要紧事,他说他白天不大有什么事的,除了一周三个下午去移民学校补习英文。她没听懂,请他“宽恕”,再说一遍。他那点英文语法马上瓦解,支吾得更可怕,讲到一半就放弃了。杨志斌回回遇到这情形就这样求饶地笑笑,随后便灰心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几次参加韩淼的Party都这样,三五句说下来,他感到别人必须屈就地伺候着他讲英语,他要让谁听懂就得累死谁。于是他连忙投降,挫伤的灰溜溜的感觉马上飞涨上去。

  当天傍晚杨志斌逆着下班的主流社会去上班,太阳正和他的视线平齐。无缘无故地,他感到有件好事情发生在这个白天里,但并不对自己坦白究竟什么改善了这个寻常的一天。绝不止楼上女人给他的那些笑。对波拉那些笑他是能识破的,女人最便当的能源利用。韩淼生来没这类能源,因此她得吃许多苦头去读书,一分艰辛都节约不下。他坐在办公楼大厅里,一直在弄懂自己在为什么秘密而快乐。

  九点钟所有办公室空了,就连男女间本分之外的交往也结束了,或公开或避讳地成双或成单地向他有口无心地道“拜拜!”目中无他仅是手朝他的方向搔几搔。然后收垃圾的老头推一辆卡车拖斗般的垃圾车进来,两脚水般深深浅浅地踏过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他们极少交谈,却有种极好的相处。老头有八十岁了(我见过这个叫阿里的老清洁工,基本是一部淫秽粗鄙词汇的活字典)。三十年前他在垃圾里发现一包现款,有两千,老头当下就把钱交还了。以后的三十年里,这幢十二层高的办公楼的朝朝代代都拿老头做圣贤人物。他再老再贪杯,做事说话再邋遢,也不炒他鱿鱼。老头的酒气够一个大厅盛的。有人说老头的拾金不昧是醉酒所致。

  杨志斌总是替老头打开侧门。老头酒意正发作到好时候,满心都是音乐,口哨吹得如同短笛。吹的是一支东欧波尔卡。老头打听过杨志斌流落美国的缘由。杨志斌告诉老头自己是博士妻子的伴读,有个没得挑的知识分子妻子。可老头对他的来历和他成就辉煌的妻子忘得很干净,隔一阵再问:“你见鬼的跑到这个操蛋国家来干什么?”老头从来没懂过一个女博士生的陪读是个什么性质的角色。

  杨志斌偶尔想到陪读二字的意思,觉得有趣。伴随或陪衬。一个女人要做状元,她的男人做书童,搭个伴,或者也有壮胆、解闷、哄慰等功用。有他,人们便觉得韩淼是个完整的女人而不是那类女光棍。总之陪读有它次要却不可缺的职责。陪读的本职之外,他顺便挣一份菲薄薪水。韩淼有次看见了他薪水支票上的数目,吃一惊地问:“这就是你一月挣的?!”听去似乎在控诉这社会对他的糟践,亦似乎对他的低能恍然大悟。大学时代,他是中文系的主角,她是外文系的龙套,韩淼占足上风却还拿出是“鸡不和狗斗”的风度,反而心爱她的弱小,渴望她的傍依。从韩淼对他薪水支票上那三位数痛心疾首,他从此便不把薪水支票带回家,直接把它送进银行,尽量无痕迹地让它混入两口之家的公共收支。

  (有次我和韩淼及其他几个女友逛商店,扯起各自男人的优劣。女人跟女人常是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的。谁说韩淼福气:老杨人多好啊,又帅!这句“又帅”惹得韩淼脸一长,眼皮耷拉下来。眼下生活,男人的好看似乎从他价值中减掉了几分实惠。)

  十一点五十分,杨志斌熄了大厅的灯,赶紧到马路上点上根香烟。一种很内向的快乐来了。它比先前更内向也更快乐。一下子,他想到那桩发生在白天的,无法命名的好事情究竟是什么。阿曼达。阿曼达在霉气烘烘的楼顶储藏室里看他一眼。正在她母亲喳喳喳地跟他讲左邻右舍谁谁投机现货,谁谁的姘头开本茨车,谁谁家煮猪肚子煮得一个楼污糟气,又说整个楼二十四家房客她就只看得上杨志斌两口子,最是体面、文明。就在这个时候,阿曼达抬起她肉嘟嘟的脸蛋,两只茸毛环绕的混血鬼眼睛直往他眼睛里找。他想不起是否见过比那更真诚简单的眼睛,但也是不无见解——对她母亲坦荡荡的庸俗,她到杨志斌眼里来找同感、同情。十四岁肥胖的小姑娘的目光是那样绝对的黑白,超过她一身生命的母亲,同杨志斌的目光邂逅并马上达成协议:对这样一个自以为十八妙龄的三十八岁女子,就只好忍受她。怎么办呢?只能忍受。

  他觉得一天的最后几分钟里吸的这几口烟异常美味。回家路上,他步子迈得不如平素那么快。韩淼倚在床头忠实的、礼节性的等待不再那么紧要。夜晚空气清冽,烟丝的苦辣进入他的口腔,在他体内水墨般晕开。那么单纯无辜的眼睛莫测之极,他带着近乎罪过的感觉回味它。这小姑娘是早熟还是晚智,他对此完全无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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