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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达(3)


  韩淼这天晚上回来得也很晚。杨志斌到家她正在卸妆,脂粉溶解使她五官也随之溶解,一切他所熟识的都变得隐约。她去赴晚会,现在已不再事先通知他。韩淼模糊着一张面孔在前领路,领他到客厅去让他“惊喜”。沙发背上搭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领带,美国国旗的三种颜色。韩淼说:“……还有赠品!我拿了两条领带!本来是赠给女宾香水的,John要香水给他女朋友,我跟他对换了!”她从透明包装袋里抽出领带,在杨志斌下巴颏下比画。这样他一生一世都可以省下领带的开销了。领带在旧货店也往往是最不旧的东西。

  这夜是杨志斌先滑进被子。韩淼跟了来,凉手摸摸他的脸。凉脚趾头圆如冷水珠,触在他也很凉的脚上。韩淼觉得两个人在这个钟点凑齐不容易。她轻声说:“杨志斌?”他觉得这样的凑齐的确不容易。他把一条膀子抄到她肩膀下面,把她和他兑上缝,等着火候。常常是火候老不到。不过韩淼体谅得很,学到博士的女人都没太多生物性的。不行,她也不施施技巧,帮帮他。她这样的女人越来越表现自己作为女性的兴趣、价值都不在这方面,她已远远超过女性与生俱有的功用。他无望地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行,而她也明白他不行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俩就把两具身子合得很好,谁都没有下一步想法。曾经杨志斌和韩淼都把它当作玩,那是很早的曾经了。

  星期六上午,杨志斌去楼下捡免费报纸,在楼梯上遇见了波拉。波拉说:“你唱得那么好呐?还弹吉他呢?我有个朋友开夜总会,唱卡拉OK十八块一个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杨志斌搭讪地说:“真的?”她又说:“你唱得这样一流,大概他肯给你白唱的,也说不定给你钱赚的。”他想说夜总会这种地方和他无缘,夜晚是他上班时间。何况妻子认为出入夜总会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点的。但杨志斌知道自己讲不清楚,即使讲清了话也可能是没轻没重的,会伤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还在赞美他的西班牙发音,舌头打滚打得多么好。他面孔一烫,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驱动,有些不适。他想他和妻子的时间老凑不到一块,倒是和波拉凑得很准。

  当夜杨志斌和韩淼被惊醒。楼上什么东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飞溅起来。杨志斌噌地坐起,韩淼大睁眼睛,看着微微打颤的天花板说:“人还是牲口?打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把抓起床头的电话,杨志斌问她打给谁,韩淼说:“警察呀——叫他们等天亮再闹!……,”她见杨志斌穿着睡衣趿着鞋出了卧室,便扔下电话喊:“你干什么去?!”他不答,拉开门往外冲。韩淼也是睡衣拖鞋,却已追不上他。杨志斌一步三格登上楼梯,韩淼忘了他原是有两条勇猛矫健的长腿。韩淼在他身后压着嗓门喊:“少管人家闲事!……”她感到楼上那屠宰般的惨号宽宽裕裕盖没了自己的声音,便只得跟到楼梯拐弯处,看丈夫用发音很次却声气威严的英语请里面的人立刻把门打开。

  里面静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来。伴随肉体撞击之声的是波拉的哭叫:“……你个狗娘养的!再碰她一下我杀了你!”然后是一声“砰嗵!”听去像很重却很软的东西被抛起又坠地。坠地的显然是波拉,她接着便敞开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杨志斌更重地叩门,喊已变成了吼:“请立刻把门打开!”他来不及分析里面的冲突是什么性质,但他预感到它的乌七八糟的复杂,并且它必定和阿曼达有关。整个楼都被惊动了,二十四户人家都半开了门,一些脑袋和面孔出出没没。这事他们本来并不十分麻烦他们:除了杨志斌和韩淼,这楼上各家不时有内乱出来,也总是关门治理。而由于杨志斌的出面干涉,把这场家庭危机变成全楼公众的事。并且杨志斌讨伐的不是这家人对公有宁静的破坏。而是此门内有一份公道等着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门时,里面其实已鸦雀无声。

  韩淼距他三个台阶之遥,打着又轻又狠的手势命令他撤退。他却感到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揭示出一个究竟。穿着睡衣睡袍的人们在他身后,似乎已通过了无声的选举,正等待他杨志斌的率领,去为这道门内的弱者做主。

  杨志斌感到自己代表着本楼的当局。他又一次果断地敲门,喊话:“请立刻开门!”

  静杳里,一个男人在门内问:“谁?有什么事吗?”

  韩淼很快看了一眼杨志斌:竟像什么也没发生,竟是我们生出事来打扰他们的太平了!她真的怀疑刚才的惨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时发生的幻听。

  杨志斌被男人冷静正常的洁问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刚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着什么危险,危及胖姑娘阿曼达。那天在楼顶储藏室里,十四岁的女孩决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看他一眼。很长很深的一眼。他再次举起拳头,敲出警长的不容分说来。“开开门!”

  门竟平静地打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走廊的灯光里,全楼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赡养者。男人虽瘦小却匀称,将波拉这样的女人拎起来再甩出去是不在话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杨志斌好,便不妨碍他拿这语言来自如地推销二手车、调情、多礼或无礼。这一口坏语言使他有种别样的生动。他流利地解释了阿曼达如何作恶多端,如何撒谎成性。

  波拉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句:“你这个凶手!你这个屠夫!”

  小个子男人就像没听见,对杨志斌所代表的全楼公众道了句:“晚安!”就要关门。杨志斌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会在整个事件趋于收场时来了这一下:突然挤开小个子男人,进入了这个五口之家的内部。和他自己家一样,门厅左边,即是浴室;右边,厨房。小个子男人在反应当中,杨志斌已看见一个几乎裸露的女性身体佝偻在洗脸池边上,冲洗涂了一脸的血。他认出那是阿曼达。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挂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着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脸上浇洒。阿曼达听见响动回头,杨志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纯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小个子男人用他流利无比的坏英语告诫他,私闯民宅他可以请警察的。

  杨志斌竟听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么,满心都是阿曼达那束目光给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达和他一样,都是自身存在环境之外的人。这样一个单纯无比的阿曼达,怎么会属于这永远弥漫着椰油、薄荷、茵香等热带食品烹饪气味的居处呢?阿曼达被动地被加入这个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动地被安置在一个丈夫、一个夜晚守门人的职位上。他这时看见了波拉,她在听见杨志斌进门的当口窜回卧室梳了两下头,换了件桃红睡衣,抹了一抹口红。

  波拉听小个子男人一再威胁杨志斌要叫警察,手抓起电话便朝男人掷来。另外两个孩子也出现了,一点表情也没有,猫一样的陌生目光盯着杨志斌。波拉欲向杨志斌说什么,嘴角一撇,眼泪落了好几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个子男人说着持起袖子,给杨志斌看那上面的抓痕。是波拉长而艳丽的指甲留下的。

  杨志斌听见韩淼在楼梯上叫他,嗓音显得教养十足。

  阿曼达仍保持那个姿势在冲洗,几乎给他个脊梁。她是出于自尊。这一屋的人就她还在乎自尊。

  电话没砸中小个子男人。他偏一下头躲过了。他和波拉打这类架都打油了。波拉身体一蹿一蹿地叫唤:“叫警察!叫警察呀!”她的样子几乎是快活的,下巴颏,胸脯,整个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来一场新揍。杨志斌及时挡在了小个子男人和波拉中间,手截住了那只不大却有着足够摧毁力的拳头。杨志斌吃力地将那拳头捺下去,却作出毫不吃力的样子。他抬起头,见阿曼达正看着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块湿毛巾捂着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杨志斌头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受伤少女眼中的形象,一个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这对男女,说他可以开车送阿曼达去趟医院。阿曼达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着,然后,摇摇头。小个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说:“送医院也轮不上你送啊。阿曼达,去穿衣服!”

  女孩向卧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节奏。出来时身上换了外出的衣服,鼻子与嘴仍蒙在血巾子里。他关切地看着女孩。女孩把他的关切完整地接受过去。

  他回到家时韩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说:“在我面前还想抢拳头?治他还不跟玩似的!”韩淼没什么态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紧紧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紧,同时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韩淼的消极、温顺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楼上的小姑娘阿曼达来了。杨志斌正要去图书馆,系了一只鞋的鞋带。女孩不太理会女主人客套的盘问,回她道:“和你先生约好上中文课。”杨志斌这时站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出来。他、妻子、小姑娘阿曼达此刻在门廊残存的夜色中站成一个队伍,只有阿曼达脸蛋上有大片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岁孩子的,那么信赖。小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给了他这份信赖,他无从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背叛这信赖。他还有种家长般的、护短似的责任感。

  妻子转脸对丈夫发出一声惊叫:“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他说:“啊,是。没顾上说。”他越过妻子在暗色里带一层薄薄白光的黑发看到阿曼达那里。女孩圆滚滚的双臂松弛地将一个海蓝的大笔记簿兜着;肉嘟嘟的两颊,神色有种不经意和坦白。杨志斌瞬时有了种情愿,参加到女孩的谎言中去。模样神态如此天使般的阿曼达的谎言能谎到哪里去呢?他对妻子的盘问也变得坦白和从容起来,说:“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在国内我也教过书……”

  妻子迅速转向小姑娘:“我听邻居说,你父亲是中国人。从香港来的?”

  阿曼达说:“他是中国人没错。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问:“常来看你妈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她飞快看了杨志斌一眼,意思是:这戏够大了吧!

  阿曼达说:“他是我妈的前夫没错,但他不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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