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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2)


  第二周

  五娟到达咖啡馆时整九点。她头天打电话给晓峰说要晚一个钟点,却没晚。丈夫去机场,她得开车送他。因此她估计从机场赶到这里怎么也得迟些。

  上星期到家已四点了,她的车刚开进车库,丈夫的车紧跟进来。五娟不知他打哪儿开始跟上她的。她约会之后大不如之前警觉。丈夫见她便说:“你那个宝贝儿子打过电话来!”

  五娟堆出一脸惊喜:“晓峰打电话来了?说的什么?”

  “在录音机上。我没听。”

  五娟快快跑向电话留言机。她脚步的急切要使丈夫相信这母子俩真的被拆散得太久,拆散得太彻底。她的急切倒不是装的:她想听听晓峰与她合演的这个“双簧”有无破绽。

  五娟这时心酸地笑了:晓峰是个心地干净的孩子,却也把一个骗局编织得这样圆满。晓峰对她的爱被再次检验了。

  丈夫的直觉太厉害。他从一开始对晓峰就那么敌意。五娟那时和他还算新婚燕尔,两人一路春风地驾车去接儿子。晓峰十五岁,夹在一群飞机旅客中走出来,五娟没敢认。直到晓峰用清朗的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才醒。一个如此的少年,俊美温存,用他带一丝乳臭的雄性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没有马上应他,只把他呆看着,无力掩饰自己的痴迷。两年的分离,她错过了他的成长、演变,他站在她面前像一个精美的魔术。他比她高半个头,他长出了唇髭,他看她时眼睛的躲闪……似乎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母亲。分离使他们母子彼此失散了两年,这两年成了母子关系中的一个谜。

  丈夫等在人群外,五娟把晓峰介绍给他时,他伸出手去让继子握,眼却马上去看五娟,似乎五娟的失态是明摆着的事。似乎五娟把这么个翩翩少年伪装成了儿子。她就在丈夫那样的目光下松开了晓峰的手。以后常常是这样:丈夫一转脸,她和晓峰立刻切断彼此目光的往来。其实一开始的日子里,母子俩是那么好奇:对于血缘的这个奇迹陶醉般的好奇。她看不够地看晓峰,晓峰也常常看不透地看五娟。她看他的笑,他的举手投足都邪了似的像她时,她会突然抓起晓峰的手,放到嘴里去咬。丈夫上床之后,她和晓峰一同看恐怖录影带。她把整个人躲在他背后,一会一叫,一会一挣扎,把他的手捏着,关键时候就用他的手去捂自己眼睛。之后把脸摊在那手心上,委屈得要哭出来:这电影存了心要吓死我!有次她抬起头,见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客厅门口,对母子俩说:“十二点了。”丈夫说完转身回卧房,五娟跟在后面,像个游戏到兴头上被父母押回家的孩子。

  那之后丈夫很少理睬晓峰。即使三人同坐一桌吃饭,他也通过五娟转达训令:“告诉你儿子别老忘了关床头台灯!”有时五娟和晓峰在厨房里轻声聊天或轻声吵嘴,丈夫会突然出现,以很急促的动作做些绝无必要急促的事,比如翻一翻两天前的报纸,或拿起喷雾器到垃圾桶旁边找两只蚂蚁来杀。这时五娟和晓峰都静止住,话也停在半个句子上,等着他忙完,走开。似乎是太多的尊重和敬畏使她和晓峰拒绝接纳他到母子间琐屑的快乐中来。有天他对着垃圾桶“咝啦咝啦”捺了好多下喷雾器,五娟事后去看,一只死蚂蚁也找不见。

  在晓峰来到这家里的第六个月,丈夫对五娟说:“你儿子得住出去。” 五娟惊得吞了声。她知道这事已经过他多日的谋划,已铁定。求饶耍赖都没用处。她悄悄将一张纸条搁在熟睡的晓峰枕边,那纸条上她约儿子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把驱逐令告诉晓峰时不断掉泪。晓峰伸过胳膊揽住她肩,凄惨地笑笑,说:“谁让咱靠人家养活呢?”

  “你是我儿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觉得你应该和他更亲。”

  “我也没有不和他亲啊!我有法子吗?你来了,我这才开始活着!他该明白;要不为了你的前途,我会牺牲我自个儿,嫁他这么个人?”

  晓峰不言语了,突然意识到母亲牺牲的壮烈。

  “他怎么能分开母亲和儿子?”五娟傻着眼,一副问苍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晓峰,他怎么不明白这点?”那样沉重的怀胎,那样疼痛的分娩。晓峰浴着她的血从她最隐私处一点点出世。晓峰撕裂了她,晓峰完成了那个最彻底的撕裂。在撕裂过程中(长达十多小时的过程),晓峰占有着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灵魂出了窍,她的女性在剧痛中变形,成熟、炸裂、残破的女性因兴奋而痉挛得像只水母。最后一刻,晓峰撕裂了她离她而去时,她感到自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样的失重,那样的失落,同时又是飞天般的欢乐。

  儿子就在那次听母亲讲到他的出生,一次难产,一个字也没省略,她知道晓峰不会为女人的一些术语坐不住的。他从小就从妈妈那儿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烦,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晓峰就进了寄宿学校,丈夫宁可每年从腰包里挖出一万多元。

  从此母子俩在星期四这天相见一次。从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数过去,数到下一个星期四。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 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干嘛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

  晓峰说天真好,应该去湖边走走。

  五娟买了两份盒饭,和晓峰坐在太阳下吃。铺天盖地来了一群灰鸽子,落在他俩脚边,既凶狠又无赖地瞪着他们,每动一下筷子,就听见“噗啦啦”的扑翅膀声音。晓峰将吃了一半的饭盒扔给它们,五娟跟着也扔了。

  “下礼拜你放假了吧?”五娟问,从包里拿出一张报上剪的广告:“咱俩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块一个人,包吃住!”

  晓峰瞅一眼广告,说:“赌博会?”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块钱去赌!玩完了那十块钱,咱们就去看雪,好些年没看见雪了!”

  “雪有什么可看的?”他笑起来,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见雪就回北京了!”

  “看见雪就回北京了?”他又来了戏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无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爷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时候显得特暖和,咱们老在炉子边上烤橘子皮。我把你从医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泪!没牙,倒会咬!”五娟笑着恨晓峰一眼。

  晓峰也笑笑。一会他说:“你怎么跟他说?去赌城得三天呢!”

  她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和晓峰私奔三天,难道有这么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着他,愤愤地,他把她难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礼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办法的!”她倔强地说。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晓峰指道。

  她把头发送到他面前,他手指尖凉飕飕地在她头皮上划过,沙啦啦地夸张地响。“咦,哪儿去了?唉,你别动!……”

  五娟笑道:“你手那么凉!”

  “这一动更找不着了!”

  “前两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这儿有好几根白头发。肯定都是礼拜三长出来的。”

  “礼拜三?”

  “礼拜三急啊,日子怎么过那么慢!就急出白头发了!”她半玩笑地说。叹一口气她又说:“从你搬出去,我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我那些女同学说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势,正色地:“交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种事,啊?” 晓峰烦躁地一步跳开:“说什么呀?”

  “美国这点特浑蛋!家长都死了似的,让十几岁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就走。五娟随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头,终于慢慢走回来。五娟感到心里有只放风筝的线轱辘,线可以悠悠地放长,也可以稳稳地收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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