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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你在护训队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信,那年的五一节。”

  “噢,对。”我点点头,冲他笑笑。然后不论他怎么问我刚才怎么了,我都不说,直到我下船,直到那船载着他继续向大海深处驶去……

  晚上,我从床底下拉出了我用来盛信的纸盒子,找到了他说的那封信,褚黄色的信封,盖着三角形的军邮戳。我把信抽出,打开来,看,一字一字。在信的最后他说:“我爷爷给我定了个对象,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不方便。他让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结婚,就可以让女方来家里住了。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不想同意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请速回信。”

  我慢慢地把信合上,装好,收起,怀着一种“永别了”的心情。

  门外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邻居家男人回来了,我以为他在家就把门给插上了。女邻居故意抻了好一会儿后才去开门,这时我就知道我完了,至少前半夜别想睡了,每次夜半敲门声都是吵架的前奏曲。他们吵架不关房门,敞开了吵;往好里宽里想,人家是拿我不当外人儿。

  “说是去一会儿去一会儿,你那‘一会儿’到底是多长?”

  “那你让我在家干吗,陪你看电视剧?”

  “陪我看电视剧又怎么了?咱俩谈恋爱的时候——”

  “恋爱是恋爱,要不就不会有恋爱、结婚这些不同的词儿……”

  “明白了。结了婚麻将就比老婆重要。”

  “操!这日子真他妈不能过了!”

  “你才知道?离婚——拿钱来吧!”

  “凭什么?!”

  “你在外面玩儿个鸡还得给钱呢是吧?”

  “你是鸡吗你要承认你是鸡我就给钱!”

  我躺在热成一团的夜暗里静静地听着我的邻居高一声低一声地吵,那段日子,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造物主能让人把眼睛闭上为什么就不能让人把耳朵闭上呢?

  每次我都是这样忍,从不抗议从不说。既过日子就得吵架,人家并不过分。况且他们也是无奈,他们心里烦我的程度,肯定不亚于我烦他们。否则,女邻居怎会那样积极地为我张罗对象?就像我一个好心的娘家人,生怕我老在了家里。她给我找的对象不管别的方面怎么千差万别,有一点相同,都有房儿,一结婚就能立马把我接了走。看着她这样操心忙碌我心里很是不忍,很想跟她说你即使把我嫁出去了单位也不一定就把这房子给你,你跟别人合住一套房子的主要障碍并不在我。终是没说:人家口口声声可是说为我着想,我根据什么就能说别人是为了自己了呢?两家关系已然紧张得只剩下了这一层窗户纸儿遮着,真捅破了,还得在一个房顶下圈着,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日子才真是他妈的不能过了。

  不结婚真的是不行了,为自己,为他人,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脑子里慢慢又浮出了那套两室一厅的独门居室。若真的能拥有这样一套房子,就算拥有了家的一半了。那套房子的主人,那个男人,就是女邻居给介绍的,是北京军区的一个参谋,有权力调动车。那年头能认识一个能调动车的人是非常实惠的事,女邻居家的双缸洗衣机,就是那人找车帮着拉回来的。他唯一的缺陷是离过婚,可是,照女邻居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这缺陷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缺陷,但对于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来说,得算旗鼓相当半斤八两了。这很有些伤害我原本就很脆弱的自尊心,于是我说,我没兴趣,闻此女邻居一下子急了。

  “面都没见呢怎么就没兴趣?!”

  “大致你都说了……”

  “具体还没说呢!那人特爱学习,烟酒糖茶一律不沾,唯一的爱好是看书,我去过他家,一张床上半铺书,跟毛主席似的!”

  “看书不是目的……”我咕噜着。我熟悉的父辈在他这个岁数大都已做到了军区二级部部长以上。但我没说,怕自己显得庸俗。

  “但总是优点!”

  不一定。二十岁时是优点,四十岁时依然只有这个优点那就是缺点了,一切都有条件。“爱看书”在年轻人那里是一张可能兑换的支票,在中年人那里,就应当是已然兑换完毕的现金,如果一个人到了老年还是一事无成,纵然学富十车不也跟废物一样吗?

  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女邻居陪着去的,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移至西天呈现出垂暮前的全红,风儿返过了劲来,一阵比一阵欢实,摇动起公园门口的竹丛,阵阵清爽。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好。心情好,做决定时就会豁达、宽厚。在女邻居扭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差不多就行了,婚姻之事不可不认真,但也不可过于认真。

  “嗨——”

  就在这时身边女邻居发出一声突兀的高叫,吓我一跳,下意识循着她旗帜般高扬的手臂看去,迎着夕阳,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中年男子向我们跑步过来,绿军裤,白上衣,双手端在腰间,两腮帮子上的肉卡着跑动时的步点儿,有节奏地一颤一颤……我赶紧把脸别向一边,从心底责备自己:怎么一看就是别人的缺点一看就是缺点?切切记住韩琳,你也不是一个美人儿!

  那天,我和他在公园里走了三十分钟,表现得非常耐心、配合、驯顺。分手前,他主动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初战告捷。

  下次见面,他开着公家的车来接的我,接我去参观他的家。

  他的家是我平凡理想中的天堂。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专职专房,令人顿生无限遐想。他去采购时我没去,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走进走出,时时,就倚着某间房的房门站住了,双臂抱在胸前,久久地沉思:这屋子朝南,窗子阔大阳光灿烂,写字台就放在窗下吧。早晨,吃完早餐——早餐也绝不凑合,既然有着设备齐全的专门厨房,要熬粥,煎鸡蛋,还要有各种的小菜——吃完早餐,泡上一杯茶,把稿纸在光线充足的写字台上摊开。没有同居一处邻居家的电视声,开门关门声,吵吵嚷嚷声,楼道里永远不断的电话铃声和吆喝声,有的,只是我的钢笔尖在稿纸上走动的声音,沙沙沙沙……

  他回来了,买了菜,买了鱼,买了哈密瓜。把哈密瓜洗净放进冰箱冰镇着,作为饭后的水果。

  我们一起做饭。我择菜,他洗,我切,他炒,都没怎么说话,却没丝毫两人相对无话时的尴尬和焦虑,水灵灵的青菜,活蹦乱跳的鱼,刀切菜时的嚓嚓,油锅的吱拉,丝丝缕缕都是填充,是和谐,是温馨,是无声的话语。……生活本就是物质的,起码是以物质为基础的。……好人,再拥有这些外在条件,对于我,应当说是可以了。……我思绪飘忽地想着,偶抬头看他一眼,正碰上他也看我,二人相视一笑。我撩上垂下的头发,复埋头切菜。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韩琳,就这样吧。

  我们很快弄出了蛮像样子的一桌子菜,花花绿绿,有凉有热,他还开了啤酒。我不喝酒,为了气氛,倒了一杯放在手边。一旦面对面地坐下,还是有点拘谨,尽管两人都主动找话来说,态度都很积极,总是有一点累,直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这开始精简了,你们那开始了没有?……我打算走!”

  “哦。为什么?”

  “没意思!……官场上的事儿,我算看透了,没意思。蒋介石说得好,立世当权,并非要学问,只要有手腕儿——太对了!我这人,学问不多,有点儿;手腕儿,一点没有。请客送礼,不会;巴结奉承,更不会;会,也不干,犯不上!你是上级,该请示,我请示,该汇报,我汇报,别的,没话——跟你当官的没话,没共同语言。但到有一天你退下来了,我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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