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一〇


  我把那次以及以后的许多经历感受,统统写进了夜里刚刚完成的中篇小说里。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处我让主人公对他的女儿说:“我想过了,离休后,看能不能为你做一点什么。比如找一些你需要的资料,提供一些你需要的生活。”但这再不是凭着想当然和不假思索了,生活中的父亲真的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甚至在干休所我们家那幢二层小楼楼上——父亲离休前被调为副军职,也算是一种补偿——专为我留出了一间房子。他以平静达观的心态,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人生交替过程。我怀着天真真挚的情感,怀着与父亲交流的渴望,怀着得到父亲欣赏的期待,怀着给予父亲安慰和满足的热切,夜以继日,改完了这部长达六七万字的书稿,打算写完后亲自带回家,再让父亲看——初稿他已看过——再提意见,直到他满意为止。起床号响时我刚好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身心无比轻松地脱下棉大衣准备出操,夜里起风了,屋里很冷。刚下楼听到有人叫我,说教导员让我马上去科里他的办公室。我感到奇怪,一路上做了无数的猜测,但对即将到来的,竟是一点预感没有。

  教导员告诉我,早晨,医院接到上面的电话,我的父亲于昨日晚上在军区总院去世,死于心脏骤停。父亲住院我是知道的,臀部疖肿引起轻微发烧。在跟妈妈通话时我还就此开过玩笑,说凭爸爸这样的年龄能因一个疖子发烧,说明他机体反应能力很好,很年轻——为什么会一点预感没有?

  教导员通知我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不信,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才信,可是没有船出岛,头天夜里海上就起了大风。我给家里打电话,中间经过了无数总机,电话是妹妹接的,声音很小。

  我喊:“爸爸怎么了?”

  她说:“爸爸……没有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看爸爸!我要最后摸一摸爸爸的头发,爸爸的脑门,爸爸柔软爽滑的大手……可是没有船出岛。各船艇在接到大风警报后就躲到了安全地带不再出航。十级大风刮了两天两夜,阴云低罩,海面墨黑,一排排巨浪咆啸拔起顶天立地如面目可怖的黑色怪兽。太阳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大风之后是大涌,大涌两天才停,从岛里乘船乘汽车乘火车日夜兼程到家还要两天,于是,六天。六天里亲爱的爸爸早已化作青云飘然飞去,去了一个为女儿所不知的远方永生不得相见——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

  我返回部队,乘一艘军用登陆艇进岛。

  正是秋季,傍晚,海上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时刻。来自八方捕捞对虾的渔船云集码头,各自开始生火做饭,支支炊烟笔直上升,上升着融化于无形,变作了海上的氤氲;海水平滑如镜,映照出天空的脸,大红大金大蓝大紫,色彩浓重无羁奇异诡谲,美得令人心碎。从前我们常在这个时候结伴来到码头,在各个渔船上跳进跳出跟渔民们讨价还价。不要鱼,不要虾,只要螃蟹。鱼和虾水产收购,渔民们卖给我们时就不会便宜多少。螃蟹水产不要,冰冻了没人敢吃,活着运出去当时没这个条件。水产不收购的渔民们就会卖得便宜,最便宜时我曾跟他们讲价讲到螃蟹七分钱一斤。回到宿舍,点上小煤油炉,将螃蟹用脸盆煮,上面扣一只脸盆做盖。随着水温上升,螃蟹将脸盆抓得咔咔作响,需要人将上面的脸盆紧紧按住。煮好了,就着盆吃,另一只盆吐皮儿用,两三个人一晚上就能吃出一脸盆的皮儿。

  那时候的我父母双全,幸福得像个傻子。

  “是韩护士吧?”我回头,一个士兵,看着面熟,大概是在我们科住过院的病号。我对他笑笑,不知姓什么,就不叫。“韩护士干什么去了?”

  “探家。”

  “家里都好吧?”

  “好。”

  “小韩!”又有人叫。是曲干事,宣传处的头号笔杆子,戴一副白边眼镜,脖子奇长,按身高应该穿一号军装,实际上才穿三号就刚刚好。“小韩,最近又有什么大作?”

  “哪有。没有。”

  “给你提供个素材?”

  接着他便说了起来,是一个有关领导的讽刺笑话,还没说完自己率先笑成了一团。此类笑话我听过无数,这是其中比较拙劣的一个。但我也跟着笑,拼命笑,笑得直咳,大笑中恍惚听到又有人叫我,心里禁不住一阵厌烦。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我累了。可惜我们医院是岛上唯一的医院,认识我们的人必然多我必须接受折磨。但这回这人对我的称呼跟别人不同,既不是“韩护士”也不是“小韩”,他叫我:韩琳。

  是姜士安。站在离我不远处的船舷边。一认出是他,泪水夺眶涌出。我从护训队分回岛里医院时他已调走了,这是我们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迎着他走去,泪水在脸上狂奔。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倏然间,又缩了回去,两只手因不能作为而不停地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

  “韩琳,怎么啦?……韩琳,你别哭啊!……说,怎么啦?别哭,别哭啊!”他连连发问,担忧,焦虑,焦灼。

  我深深吸口气正待说时,一个人从我身后闪了出来,冲他叫了声“姜营长”,姜士安回叫那人“高参谋”。高参谋道:“前天打电话找你,你们营文书说你回家了,老婆生孩子,男孩儿女孩儿?”

  “有男有女。”

  “双棒儿?”

  “双棒儿。”

  他有孩子了?他结婚了!就是说,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他自己的家了他已不再是我的同类!奔腾不止的泪水刹那间止住迅速干涸。他和高参谋说话。我掉头看船后的大海。大海被船身犁开了一个巨大的锐角,雪白的浪花在船边翻卷,跳跃,时而飞溅上甲板,刷,从甲板上流过,复返归大海,带着无数的泡沫。

  高参谋终于走开,姜士安得以转脸向我,没容他开口我便问他:“你结婚了?”

  “啊。”他看着我的脸,急急道,“这事我告诉过你呀,一开始的时候。”

  “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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