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隐居的时代 | 上页 下页


  后来,我们回上海探亲,与人谈起了他,那人几乎是惊呼了起来,说道:原来他在你们那里!就好像是我们将他藏匿了起来。那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驱,红卫兵的一员,所有的革命的起落跌宕都在他胸中一本账。那人告诉我们,当年在文化广场召开过他的专场批斗大会,斗大的字写了一条街的围墙,写着,打倒反动学生某某某。某某某就是他的名字。这名字可是振聋发聩的。那人怀恋地谈起他的政治主张和理论原则,以及他所组织的盛大的行动。革命真的是狂欢节,而他是狂欢节的首领,坐在众人拥戴的宝座上。那人遥想过当年,便急于倾听他目前的情况,还有,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很惭愧我们一点也说不上来什么。他的表现极一般,没有什么是值得加以描绘和渲染的。这完全可能是我们缺乏洞察力的缘故,我们没有觉察,在我们身边发生着什么样的历史性的人和事。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还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这是历史赐予的良机。那人失望过后,又继续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他的道听途说。他出身于工人世家,可尽管如此,也没有减轻对他的处罚。他在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就销声匿迹,却原来是到了我们那里。那人又一次这样说道。甚至,就连他的家人都没能幸免受他株连。他的弟弟,一所著名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说来也奇怪,这个三代工人的家庭里,尽出高材生,孩子们大都学业出众。他的弟弟本已经参军入伍,连军装都穿上了,编进了新兵连,却因他哥哥事发,脱下了军装,去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插队落户。

  就这样,我们带着新的认识和崇敬再回到他身边。可是情形依旧,没有变化,没有新的升华发生、由于日渐捻熟,他益发显得平常,以至庸俗。他和他的同屋常生龃龉,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通常是发生于女人间的。比如,将吃剩的鸡骨鱼刺扫到同屋的床下,用了同屋打来的开水,湿衣服挂在了对方的箱子上,蚊香燃着了人家的床单,等等。这些事倘若在关系好的时候,至多只能算是恶作剧,大可忽略不计。可当关系有了裂缝,彼此生出成见了,性质便不同了,就变得比较严重了。平心而论,他虽是历史的风云人物,可在日常生活中,实在乏善可陈。他有一种上海人称做“精刮”的做派,就是出不敷入。只占便宜,不肯吃亏。其实呢,亏都不是大亏,便宜也就是小便宜,算大账是划不来的,但小账上确实有盈利。眼光是短浅的。这就叫“精刮”,大大有损于他的形象。所谓“风云人物”毕竟只是个抽象的概念,具体的是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学校奉上级旨意,将有政治问题的人集中起来,脱产办班,学习改造,历史的严峻性才又回来了一些。人们重又恢复了对他的热忱,从中体验到激昂的感情,连他的同屋也放下芥蒂,对他说,你全力以赴会对付学习班,你的营养问题由我负责。从此,杀鸡宰羊,日烹夜调。然而,学习班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严酷。学校显见得是走过场的,念念文件,训训活,每个人谈谈思想,仅此而已。气氛相当宽松。回到宿舍,又有美味给养,大饱口福。这样过了几天,形势就淡了下来,提供营养的那一位积极性也感受挫,便懈怠了,他倒反有些不满。那一位想,又不是我该你的,情形竟比先前更紧张了一些。好在,学习班也到头了,各回各的班里继续上课,一切恢复原状,总算没有酿成新的事端。

  他的同屋也是那一日登上县城码头的,四十个中的一个,是师范学院体育系七0届毕业生。学历,专业,经历的传奇性,都比不上他,但这一个却具有着个性的色彩。他是上海街头真正称得上时髦的人物,是骨子里头的时髦。他的发型是板刷式的,平平地推过去。他总是赤脚穿一双夹趾拖鞋,这一个装束和那个“哲学奇才”相同,但效果有所区别。“哲学奇才”是名士派的,这一个则是嬉皮风的。他的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脖子上挂着一把吉他,是西班牙式弹奏法,然后,很讽刺地弹奏《东方红》,将其时的国歌弹得很是颓废。他出生在一个私产者家庭,一九四九年以后家道中落,从原先的花园洋房迁入嘈杂长弄里的一幢弄堂房子。每天放学回家,他从后门走进潮湿阴暗的底层客堂,后阴沟涨溢的污水气味一直漫进房间。母亲在二楼卧室开着无线电,唱的是京剧。成年后,他一听到京剧,就感受到一股没落的气息。他是在新政权的阴影中生长起来的一类人,心底是压抑的,对社会也是游离在外的,抱着漠然的态度。他虽然没有成为“反动学生”,其实是比那一位更具阶级异己的性质。那一位是处在政治社会的中心,成为对立面仅只是历史的误会。这一个则是真正的边缘人,他所以没有沉沦到底,那是出于享乐的天性。他爱玩,游泳,唱歌,船模,排球,等等。他对生活还是有兴趣的,在这个沉闷的县城里,他都因地制宜地找到了快乐,那就是钓鱼。他扛着鱼竿去钓鱼的样子,真的是很迷人。他对生活的认识是感性和具体的,注重细节,这使得他对政权的不满,不会概括归纳为抽象的理论,从而招致危险。这种不满,在他竟是表现得很有人情,那就是,他对所有的失意的人施以强烈的同情和关怀,尽管有一些失意并不完全出于政治的原因。他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容忍了他那位同屋的恶习,而终于相安无事。

  在五河县中,受他庇护的,还有一个老教师。老教师曾经是黄埔军校的教官,现在学校教数学。他至今保持着黄埔军校严格规范的操行传统,衣着特别整齐,从不见他敞领捋袖的。在最炎热的夏天,他走进课堂也是穿着中山装外套,领下的衣扣,扣得严严的。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绝对一丝不苟,有一个字说差了,也要纠正重来。他早年丧偶,自后没有再娶。天好时,他将被褥箱宠搬出门外,支一张凉床晒霉气。在他的箱子里,有一个绣花绷,显然是他亡妻的遗物。体育系七0届生看了,很受感动,便暗下决心,要负起保护他的责任。他年老体衰,但身住一室。五河县中校舍很大,宿舍间距较远,又是在县城边缘,靠近农田。体育系生想搬过去,与他同住。可老黄埔生独处惯了,并不欢迎有人进驻。体育系生很能理解,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习性,不像他那位复旦的同屋,全是低级习性,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可是他又不放心老黄埔生一人独住一室,考虑良久,就交给他一个叫操的哨子,嘱他若遇到紧急情况,就吹这哨子,他将闻声赶到。老黄埔生也受了感动,他对这上海小伙子生出些喜欢,可长期的单身生活,已经使他很难与人深交。倒不是有什么防范心,而是不习惯。但体育系生则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并且也取得了他的了解,不是有句话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有一些晚上,他提着酒,端着新烧的菜,到老黄埔生屋里,二人开宴畅饮。喝到深处,老黄埔生红了睑,眼睛里也有了水光,有些倾心相告的意思,结果还是什么也不说。不过,对这样的晚宴,他终究表示出了兴趣。这样,他们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之交。虽然,彼此相知甚少。即便是喝酒喝出了眼泪的这一刹那,心和心还是隔得很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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