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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老黄埔生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县城中学里,他严己律行,留给人们的依然是单薄的印象。他倒是颇有些相似,前面说过的,我们中间的一个,所写作的“小说”,那个压面条的老人。只是后半截与知青深交的情节不像,那是来自我们年轻和温馨的想象。我们良善地期望去打开一扇扇紧闭的心扉,好安慰寂寞的心。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孤独是不留一线缝隙的,他们将孤独坚持到底,永远居住在黑暗的影地里,这就叫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居住着多少影子,我们知道的只是万分之一。它们隐人隐居地的夜晚之间,当太阳出来,天地大明,就已改换了声色。那小说里所写的,最后留下的坟墓,更是天真的文艺气,教条的浪漫主义。事实上,什么坟墓也没有,隐居是不留纪念碑的。

  年轻的体育系生后来有了恋人。时间进入了一个阶段,县城里的外地青年突然开始了恋爱。就是这么些人头,际遇都是有限的。倘有一对发生变故,就可能推翻全局,打散所有的组合。这样的调整甚是波动,要大大地乱上一阵才可达到新的平衡。这些外来者的恋爱使县城的空气活跃起来,城外的田野小径上,留下了年轻而开放的恋人们的身影。这情景是带有戏剧性的,人们像看电影似地看着,怀着嘲讽和羡慕。在所有的恋爱画面中,体育系生和他的女友,无疑是出众的一幅。他的女友就是农机厂那一拨里的,压面条老人的小说就是出自她手。他们各自都拥有着追求者,但当他们真正结对的时候,各自的追求者便都识时各地退出了,不再作徒劳努力。他俩走在城郊的田地里,照县城人的话,就是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就此,也可看出,人们对他们的恋爱抱着的审美的态度。这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欣赏的,也是爱护的。没有人想要去破坏它,至多是,有调皮的好奇的孩子,要去撩拨一下。这有些类似现在的追星,就是说,看看电影上的人物,真相究竟如何。有一回,学校英语老师生病,教务处让体育系生去代课。这堂课是教的名词,体育系生教得很生动,不仅讲了大纲上的那些,还增添了许多别的内容,涉及到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胜。告诉道,这在英语里怎么说,这在英语里又怎么说,课堂气氛也相当活泼。忽然,有一学生举手提问:某某某,英语应当怎么说?这某某某,就是农机厂的,他的女友。这问题提得相当俏皮,而且大胆,具有挑衅性。体育系生愣了有那么几秒钟,然后大步上前,揪住那学生的衣领,怒斥道:你这个流氓学生,滚出去!说着,就把他拎了出去,推到门外。这一幕发生得那么突兀,还那么出格,可是没关系,课继续上下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事后也没有什么影响,没有人来告他体罚学生。这地方就是这样尊师重道。

  在他的班级里,有一个特殊的学生。这个学生要比其他孩子年长几岁,已接近青年,加上他身材高大,体格成熟,看起来又要比实际年龄年长。他是一名中央高级干部的孩子,在上层派系斗争中,被贬罚,全家下放到此乡间。两个姐姐接知青下放政策在农村劳动,他则到县城中学继续求学。其实他已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这年大约是十八足岁吧。他也不时常来校学习,而是四处游荡,并没有什么目的的,走到哪算哪。有一回,在轮船上遇我和姐姐去蚌埠办事,他便也随我们去到蚌埠,在我们蚌埠的朋友家住下。这实在相当冒昧,好在他有着许多中央上层的内幕新闻,又很会聊,吸引了人家的兴趣,也就接纳了他。他很有些没落的世家子弟的习气,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里还是瞧不起人家的。虽然是一无所有,却也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对什么都没有敬畏之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就是凭着这样的赖皮式的信心,四处游荡。当他认识了体育系生在农机厂的那位女友后,就开始接二连三地上门,坐在人家的宿舍里,吃饭时也不走。他说小是个大男孩,说大也可算是个青年了,个子又大,在宿舍里一占就占去一大块,十分惹眼,不免会引起非议。终于,在一堂体育课上,体育系生在全场列队前面,将他训斥了一通。体育系生斥道:你搞搞清楚,你是多大的一点人,轮得上你吗?等等。他再是高干的孩子,再是纨绔,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处在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年龄,特别渴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因此不免会因自己的不成熟而自卑。体育系生的话无疑是指到了他的痛处,他红了脸,梗着脖子,却说不出一句话。体育系生还不放过他,又将他搡了一把,警告道:再看见你去农机厂,决不饶你!从此,他便从农机厂绝迹,进而从县城绝迹,也不再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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