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隐居的时代 | 上页 下页


  要是你见过河边拉水的车,你就会伤感。是那样古老的营生。生了水锈的铁皮桶盛满了淮河水,在平车上晃荡。拉车人弯下了腰,车轮辘碾过河滩的碎石子,上了堤坝。水从桶口悠了出来,在车下延出长长的水迹。远远望过去,这里,那里,都是拉水的车。县城的地下水矿物质太高,俗话说就是水硬,洗衣服不下灰,烧饭米不烂,吃在嘴里,发咸发涩。因此,日常生计就靠了淮河水。县城没有自来水,有句儿歌是:五河五条河,吃水要人驮。本地话,“河”是念成“活”,这样就压了韵。这种营生啊!是这县城的活化石,给这县城的历史打上了印记。那码头上叮叮当当的下锚和起铺的声音,敲着历史的铜墙铁壁,激起悠然的回声。码头上走来走去的水手,穿着齐膝的胶皮防水靴,大虞穿的,就是这种。码头下的石柱子,长着绿生生的苔藓,还有寄生的贝类。这县城有着它自己的气昧,就是酒糟的气味。这也是活化石。大路是不必说了,各条巷道里,都铺着金黄色的酒槽,空气里充满了酸甜的、热烘烘的发酵味。这气味也有年头了,否则怎么能发出这样浓厚的、强烈的酵气,酸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还没摸着头脑,就一下子被这老八股的糟味罩住了。这样,你就算进了城,进了这个荒凉的繁荣县城,开始了你的隐居的时代。

  五河县中有许多怪人,这些怪人的集中,使得这个县城中学有了才情。因要容纳这许多特异的性格与经历,它不得不开放了思想,于是就变得自由了。不要以为在那个政治生活一体化的时代是谈不上自由的,即便谈自由,也是可笑的,将就的。其实,那种大一统的社会,往往是疏漏的,在一些小小的局部与细部,大有缝隙所在,那里面,有着相当程度的自由。当世界上只通行着一种意志的时候,空间其实是辽阔的,这里那里,会遍生出种种意愿。当然,它们是暗藏的,暗藏在那个大意志的主宰的背阴处。它们不是书写历史的,它们书写的只是些随风而逝的私人生活。可它们真的很活跃,不怕人不信,事情就是这样。五河县中就是证明。

  五河县中的校舍是很大的,几乎比得上上海的一所大专。因都是阔大的平房,每一排房屋之间的间距也都宽阔,看上去平展展的,甚是开阔。前边是教学区,后边是教师住宅院,中间是学生宿舍。县中一半以上是乡间镇上的学生,他们大多住校。镇上的学生用粮票及钱领饭票,乡里的,则从家里带细粮来交到灶上,换取饭票。在我们乡间,供一个孩子读县中,须将全家全年的细粮集中起来,还要欠些。所以学生们大都有个干粮袋,装着豆面,林面,芋干面的馍,充实口粮。尽管是这样艰难,乡间也还有积极供孩子上学,能上县中是一件荣耀的大事。这是有着上千年耕读传统的乡间,在路上,遇姊妹尊称“大姐”,男孩子的尊称是“学生”。也因此,这里尊师成风,真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五河县中的怪僻性格,也是在此纵容下,才得以发展的。这有些魏晋风的,时代也有些像,却是尊师重教的民情,熏出来的名土风气。现在想来也有些吃惊,这些生活在偏僻在落里的孩子,何以能面对了这些怪脾性,不惊不怪,从容处之。其实,骨子里都是有教化的,性情深厚,一点不轻浮,特别有肚量。在校舍间,规规矩矩走着的都是学生,那疯疯癫癫、歪歪斜斜的,却是先生。在礼仪和做人上,学生是老师的老师。

  五河县中的老师,来路很杂。倘若到人事科去看档案,就会发现每一个的历史都很复杂,来到这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罪贬的性质。而他们之间,却有着默契,从不互问来历。他们都是独往独来的,自己在自己的屋里,头上各有一爿天,各有各的社交圈子,互相也不参与。时间长了,难免会露一些端倪,也不要紧,谁也不干预谁的事,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五河县中表面看上去散得很,见面如同路人,但内里其实团得很紧,有着牢不可破的一致性,有些滴水不漏的。它和农机厂的自由不同。农机厂的自由是无产阶级式的,是“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的意思,带着点破坏性,风格比较粗鲁。这里却是有着些家底,带着些享乐主义,难免是沾点颓废的边,但还是被人生抓得很牢,不愿放弃。这两种都含有些尖锐的东西,前种宣泄得比较厉害,因此便所剩无多,反而调和了。后种表现得很温和,比较节制,结果是在继续培养和生长。这也是因为后种的尖锐要更加深刻,源远流长。也许是这两种之间掩藏着我们所不觉察的前后继承的关系吧,我们农机厂的圈子渐渐倾斜,转移五河县中,知青的桥梁作用也为上海来的大学生所代替。

  我们这两个地方开始走动起来,并且热情渐高。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一名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六七届毕业生,这学校和这专业都令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这些乱世少年心目中,那是不复回返的光荣与梦想。时代已经荒芜到头了,再不能有什么耀眼的辉煌。他在我们眼里,是前朝遗民,带着盛世的余辉。而且,而且他不止是一名新闻系的学生,他还是一名反动学生。他所以分配到这个贫瘠的县城,就是因为他的反动学生的身份。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在这种偏僻的所在,许多概念都会变得模糊和隔离。“反动”这两个字就是这样,它非但不使我们提高警惕,反使我们激动起来。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抽去了具体的性质,剩下的只是一些审美性的含义。比如“受难”,比如“受罚”,还比如“叛逆”,“叛道”。好了,这足够刺激我们的好奇和虚荣了。我们缠住了他,一有机会就到他的房间,守着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地吐出骇世惊人之语。可是,一切竟很平淡,他说的尽是一些你我他都知道的内容。而且,他一点不比我们更激进,也不比我们更有热情。他甚至有些市侩的习气:吝啬,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他是较为敦实的矮个子,梳偏分头,脸部的轮廓不是不鲜明,而且有些多肉,就变得浑圆了。他说话有时会带出几句切口,明眼人就可看出他是生活在上海这城市,大墙背后的狭弄里的小市民堆里。他还有些不良的生活习性,比如他一身上下笔挺,皮鞋铮亮,可是与人合住的宿舍却可以不扫地,不铺床,不洗碗。这不是落拓,而是邋遢和懒惰。尽管我们承认,这些都不要紧,都是他的个性和特质,可是这些特质说实在是有点叫人倒胃口。然而这时候,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认识他,我们其实并不十分知道,我们遇到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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